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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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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离开村落后,史今带着许三多去了码头。很多年后回忆,许三多都记得那一天——河上的天空覆着一层深灰色的云,像暗夜里翻涌的海浪,却正巧有一束细细的阳光穿透云层,落在船上,仿佛充满希望的邀请,开启新的篇章。

载驶他们离岸的,是一艘烧煤炭的大汽船。当船发动时,叶轮像水车一样缓缓划过浑浊的河水,船顶烟囱冒着灰烟,煤渣像雨点般洒落在船上。许三多年纪小,第一次坐船,被呛得直咳嗽,史今便牵了他走向船首,幸而迎面吹来的风可将煤渣吹散。

那时候,14岁的许三多站在船头,紧紧攥着史今的手,嗅到夹杂着浓重河水湿味的空气,面对未知的路途,心里有些紧张,却又莫名的平静。从当时的年纪来说,这样的平静并非来自对【佛法】和【无常】的透彻感悟,却是因为从小就在这乱世中经历了灾害、战争、饥荒和贫穷。若真要说与别人有什么不同,那可能便是从这些离乱中,许三多明白了人生的艰险和变化莫测,却更加体悟到生命的宝贵。

甲板下不通风的船舱构成了所谓的客房,里面闷得几乎令人窒息。那晚许三多和史今没去订好的客房,只一起睡在甲板上,看船在黑夜浓雾中缓缓前行,听木浆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水间不断回响……许三多蜷曲着身体窝在史今怀里,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直到海上传来刺耳的鸟鸣将大家吵醒。许三多坐起身,看见高高的山岭耸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直到船驶近了,才惊讶地发现,那如同高山般矗立的,竟是从未见过的西式洋房,连绵起伏,蔚为壮观。

“——我们到上海了。”史今抚住许三多的肩,轻轻拍了拍,“走吧。”

许三多迟疑了一下,带着对这未知城市的好奇,随史今一起下了船。

史今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护着许三多,穿过蜂拥而来帮旅馆拉客的人潮,在码头边叫了一辆黄包车,谈好价钱后,车夫便拉着二人上路。

上海,这个二十世纪初,中国最国际化的城市,所有与西方文明接轨的事物都让许三多惊叹不已。

“史今哥哥!史今哥哥!你看!小房子在路上跑呢!”许三多扯着史今的衣袖惊叫。

“这是公共汽车。”史今笑着揽住几乎快把身子探到车外的许三多,“那边的是电车,是从洋人那里传过来的交通工具。”

许三多惊讶地看着路上行驶的电车,那就像一个巨大的甲壳虫,头部伸出粗壮的长长触须,连接着盘旋在城市上方的轨道,又像现代科技延伸出的蜘蛛网,将整个城市密密覆盖。

很快,许三多对这座城市的好奇变成了一种怅然:这里与山中完全不同,是个喧哗熙攘的地方,街上行人匆匆,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忙碌,不知他们来自何方,不知他们去向何处,每个人都只是匆忙而漠然……洋人发明的电车铿锵地左右摇晃前进,天线在轨道上时而摩擦出噼啪噼啪的火花……到处都在骚动,到处都是嘈杂的音浪,人群像奔涌不息的川流,每个人都看起来那么渺小,如同大海中的一颗水滴,淹没在动乱的尘世中。

许三多收回四处打量的目光,视线却又落在车夫汗湿的衣背上,这一看之下不禁有些难过:从码头到市区,车夫已经拉着他们跑了将近一个小时,虽然在乡下也有黄包车,但明显在大城市的黄包车夫更为辛苦,因为他们在劳累奔波的同时,精神还需高度集中和警觉,因为这里有混乱骚动的电车、公车,还有匆忙的行人,车夫得拉着客人夹在其中、叫喊躲闪、闯出一条安全的路来……

“……史今哥哥,以后我们别坐黄包车了好不好?”许三多小声对史今说,“他们这么辛苦,太可怜了。”

史今微微沉默了下,摸了摸许三多的头,轻声道:“可是如果没有人搭他们的车,他们便赚不到钱,就会挨饿呢。”

许三多愣住。

史今温柔地拍拍许三多的肩:“三多,这世上的事儿,总是一体两面的。有善心是好事,但这份善心要加上洞达世事的智慧,才是真正的‘善’。”

许三多懵懵懂懂地听着,点了点头。

“——让开让开!”前面突然吵嚷起来,黄包车夫忽地停了车。

“师傅,发生什么事了?”史今看见大批警员将两旁行人隔开,硬是拉了警戒线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道,莫不是哪家的官爷要过路吧!”车夫拿起披在肩上的毛巾擦汗。话音未落,却见远远驶来一支军队,几匹高头大马开路,走在中间的是两辆装饰成黑色的灵车,护卫军官皆神色肃然。被警戒线隔开的老百姓,不敢大声说话,只捏轻了嗓子,悄声议论。

“哎,哎,我知道怎么回事儿了。”那车夫也有些八卦,左右打探了一番,又转过来小声告诉史今和许三多,“听说是皖系军阀打了败仗,送两个高级将领回上海安葬呢。”

史今皱了皱眉头——袁世凯一死,如今天下军阀三分,皖系、直系、奉系,各据一方,争权夺势,常年混战。皖系代表【段祺瑞】在日本扶植下,控制了皖、浙、闽、鲁、陕等省,而这上海一带,恰也属于皖系军阀统治内。

“——哎呀!”就在此时,人群中忽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饭馆小伙计买了两只鸡要提回去宰杀,结果被灵车挡路只好停下,谁料其中一只鸡竟突然啄破绳子跑进了路当中!

眼看肃穆的送葬队伍混进一只鸡,如同突变的闹剧,那为首开路的副官长黑了脸,狠狠一拉绳子,让马扬起前蹄就要踩下去——

“——等等!”忽然,一少年趁着警员分神,冲进了路中央,挡在那只扑扇翅膀的公鸡前面。副官长始料未及,反射性地勒住马。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不要命了么!臭小鬼!快滚开!”待回过神来,看清拦在前面的是个小和尚打扮的少年,副官长不禁为这愈发荒唐的闹剧大怒。

“对、对不起,我马上……马上……”闯进灵车队伍的正是许三多,他急得结结巴巴应了,想立刻抓住公鸡退出警戒线,可那公鸡受了惊吓,满地乱窜,竟是一时半会儿总捉不到。

人群里有的为许三多担心,有些缺德的已经忍不住爆出闷笑。那副官长脸上愈发挂不住,竟扬起鞭子就朝许三多身上挥去——

“——刘昀,算了。”忽然,另一只马鞭横过来,挡住了那差点儿碾在许三多背上的鞭子。许三多回过头去,却见一名军官模样的男人,骑着匹通身纯黑的骏马缓缓上前而来。

军官帽檐压得很低,背着光,许三多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见帽檐阴影覆盖下那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味道。

“别跟个孩子计较。”军官说话的时候,声线很低,拖着悠然的调子,仿佛醇厚美酒慢慢入喉的滋味。

副官长还有些恼,却似是不敢违背那军官的意思,只得憋着气退到了后面。

人群窃窃私语。许三多眼见危机解除,也没多想,连忙转身去抓那只还在扑腾的公鸡,却听那马背上的人轻笑了声。

“小和尚。”那军官说话的调调有些独特,带着懒懒的漫不经心的味道,如同一只缓行的豹,“我可是救了你的命,你却只顾着追那只鸡?”

许三多好不容易抓住了公鸡,连忙回过头来深深行了个礼:“非常谢谢您!”想了想,又认真道,“我不是小和尚,我没剃度,只是居士。”

那军官愣了下,唇边笑意却上扬了几分:“你这么闯进来,就为了救一只鸡?”

那只鸡也有趣,被许三多抱着,似乎知道这怀里很安全,竟不再乱动。许三多这时想起自己的莽撞,不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低下头:“对……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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