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鸣这话的效果,就像两个人好好聊着天,其中一个突然朝另一个脸上吐了口痰。所有人都愣住,漫长的几秒之后,他忽然爆发出大笑:“逗你玩的!白痴!”
包小豪懊恼地“哎!”了一下。夏泉发现自己额头出了一层冷汗,而且不知是因为保持这个姿势太久肢体僵硬,还是暂时因惊吓无力,他感觉自己不太能动了。
“哥们儿鼻子现在贼灵,闻到味道就好像看见画面了一样。打个比方说,”吴鸣开完玩笑,语气稍微正经了点,“王哥在我背后走来,隔着几十米我就能闻到,而且我能闻出来他今天穿了什么,身上都带了什么东西,再近一点,我连他昨晚跟谁睡的觉都能闻出来。”
“跟谁睡的觉?”包小豪问。
“王哥刚才没说完,”先前那个较为冷静的声音无视了包小豪,径直插进话题:“这个能力到底是咋传给小鸣的呢?”
“其实,那天在把小鸣背回去之后,我喂他吃了一个东西。”王哥咳了一声,似是准备已久,终于有人问到了,“这个东西,我带在身上十多年了,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用上。”
他似乎拿了什么出来,给几人展示。“这个东西,叫子母孽,十几年前一个贵人给我的。母孽在当时就被我吃了,还剩四枚‘子’孽,此物的功效不可名状,不同的人吃下去后反应各不相同,而且有一个条件,要在人刚断气,但尸体未凉的时候吃才有效。当时小鸣眼瞅着没救了,我死马当活马医,舍了一枚‘子’孽喂给了他,毕竟有啥比兄弟的命还重要的呢?这东西,有钱也买不到,就算你出去打听,都不一定有几个人真的听说过。哎,干嘛呢,”王哥说,“ 让你摸了吗?摸坏了你赔吗?”
“嚯,王哥护子呢。王哥母性大爆发!包子,小心点,摸坏了你就要给王哥当儿子了。”
“管皓,”吴鸣语气阴□□,“不愿意在这儿待着,可以出去。”
“说啥呢小鸣。咱哥几个今天听你召唤,来被王哥亲授神力,这可是大事一桩,话说清楚,我跟包子也好配合。”管皓的声音带点笑意,不紧不慢道:“毕竟万一搞砸了,哥几个苦哈哈的怎么收场?王哥有这好东西、有这本事上哪儿发财不行,他惦记着咱们,咱们不能拖后腿啊。”
吴鸣嗤笑一声,管皓又道:“而且,还有个事我没明白,小鸣是吃了‘子孽’才得了这本事,可王哥不是十几年前就吃了‘母孽’吗,为啥也最近才忽然变成蜘蛛侠了呢?王哥,这玩意儿是不是不太好消化啊,哈哈哈。”
“耗子,有的时候都是命啊。”王哥忽然开口,“因为我命好,你命烂,所以我有的你没有,明白吗?”
夏泉猛然打了个冷颤。打完这个冷颤,他发现自己的四肢在慢慢恢复知觉,得离开这里。夏泉想。宿舍快关门了,而且他明天还要改画。他眼睛上方是一片黑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却在缓缓下沉到视网膜上,那是刻在桌子背面的一行字母,因刻痕破坏了漆面而得以显露,像一张变形的纸片轻柔地浮漾在空气里,然后依次狂乱地落下。失去了逻辑的、弯曲的字母们让他忽然非常想吐,一阵无缘由的晕眩猛地给了他一拳。酒精开始随着血液循环急速在他身体内部发生作用,神经元在脑桥中的交流开始减慢。最要命的是,他的胃炎好像发作了。他开始觉得身体冷热交加,心跳忽快忽慢,一阵恶心涌上来,灼热带着胃液气味的酒气让他醉得更厉害了。想吐。不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迟钝的大脑代替那个瓷勺一样的声音在发出指令,最好不要让这些人发现你。要忍住。
一声石破天惊的大叫猛然打破了室内紧绷的气氛:“我明白了!”是包小豪的声音:“我知道王哥什么意思了!王哥其实就是王母!只要吃了王母的仙丹,就能学会王哥的本事!是不是王哥?!吃了你的仙丹,就能跟小鸣一样得到你的本事!是不是王哥?!”
包小豪兴奋得发出了一声怪叫,他对周遭气氛的变化一无所知。“包子,听话不能只听一半。”管皓回答他:“王母还说了,要想吃这仙丹,咱们得先去死。”
我要离开这里——酒液快要从他面部每个孔喷射而出,耳膜忽然开始轰鸣,以至于夏泉不清楚是否自己其实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他全身被冷汗浸透了。他肯定喝到了假酒,那种假基酒喝了能让人失明,压力和寒冷让这种突如其来的痛苦加倍,他喘息着,艰难翻过身,试图缓慢地,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的方向爬,可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门在哪儿。他听到了吴鸣的声音:“不对。”然后是椅子划地板,有人站起来了。吴鸣说:“他妈的,这里真的还有别人。我忽然闻到了一股怪味。”
怪味,也许是静脉受骤寒骤热收缩引发的血糖波动,胃部食物发酵后经人体毛孔挥发出的细小汗液,以及纸张,亚麻仁油,稳定剂等等混合在衣物织料上,在密闭空间里突破恒定的冷气随着因清醒和害怕而导致的心跳变化催动弥散至吴鸣范围领地的陌生刺激。属于一个个体的气味或许可以短暂被掩盖,但很难被取代,且一旦鲜明彰显存在作用,除非被彻底抹杀否则无法消失。
吴鸣鼻子贴着地,以一种骨骼扭曲的兽类姿态迅速在错综复杂的桌底穿行,找到了夏泉。他咬住了夏泉的手掌,咬合力堪比成年马匹,夏泉像一片破布一样被扯了出来。他在晕头转向中终于吐了,吐得到处都是。吴鸣松开嘴,爬到他身上,揪着他的脖领抽他耳光,一边抽一边大骂,让他交代偷听到了什么。青白的投影光凌乱地切割着混乱的场景,吴鸣又掐住了夏泉的脖子,开始用拳头打他。他发现这小子虽然醉得像只烂柿子,被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但一直在用手肘挡脸。他很有挨揍的经验。
被掀翻的桌椅中,那个叫管皓的人开口了,他提议,这小子不知道在这里藏了多久,肯定不能轻易放他走。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先拿他做个实验,喂他吃一枚‘子孽’,确保万无一失,反正正好多一枚么。要是‘子孽’如在吴鸣身上一般生效,他们两个再无二话。这个提议其实并不难拒绝,王哥却不知为何神色慌张不定,像是在等吴鸣拿主意。
而吴鸣此时已经失去理智。他的怒气爆发得很猛烈也很突然,尤其在他把夏泉揍到挡脸的手臂软软垂下去,抓起那一头散乱的粉毛对他喊杂种你装什么死,而夏泉只奄奄一息神智不清地用一双桃花眼濒死一般茫然地看着他时——他已经被打得无法做出反应了,可这张血迹斑斑凄惨的脸即使经受过如此折磨依然明亮得像此生无法出现在吴鸣的世界中的那类人,那类令他痛恨的,诡艳的,不吉的,没有体验过饥寒屈辱只靠一张脸就能轻轻松松把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踩在脚下的人,他从前只是觉得不屑厌恶,如今第一次这样想亲手弄死一个,眼下就是现成的机会。因为如今,如今一切已经大不相同了,他不再是从前的他,整个世界都将因此而发生改变。杀意旺盛地在他身体内涌出,如同某种动物天生要将什么撕碎的本能,这杂种和他的头发颜色一样,亮得让人想将他熄灭。
“王哥,”夏泉记得自己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吴鸣喘着粗气,松开他站起身来,他的头像湿海绵一样没有弹性地砸在地上,阴影笼罩在他脸上,“给他们露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