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沐云这一夜睡得很不好。混混沌沌,做了许多梦。他梦见他靠坐在爷爷的棺材旁,昏暗的吊灯灯泡随着夜风在头顶微微摇晃。忽然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钟表走针的声音,那是爷爷家的一个老吊钟,总是挂在进客厅面向门口的那面墙上,是肖沐云儿时暑假在乡下最熟悉的声音。声音在他背后传来,肖沐云回头看,发现棺材里的尸体消失了,只有老吊钟躺在里面,指针慢慢越走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终于大得惊醒了他。他睁开眼,发现被子被卷到了下巴,自己整个人僵硬地蜷缩在床的一角,颈后的汗把枕头都湿透了。深青色的天透过窗帘勾勒出室内的轮廓,天还没亮,老吊钟挂在他床的对面,指针走得沉稳而有韵律,像是一道干净的白噪音,安抚着将他从梦境中拉回现实世界。
他盯着窗外,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主角想要研发出飞人技术,花费数十年的心血去改造本体基因,有一天他终于成功了,变成了一只飞蛾,他开心极了,然后义无反顾飞出窗口,扑向了路边燃烧的火堆。
家里很安静,闵淑华应该还没起来。肖沐云拧亮床头灯,数出一把药片就着水吞下。冰冷的水让他的身体内部的躁动镇静下去,他全身骨节酸痛,依然感觉疲惫,但清晨的低温已经让他状态好了很多。空气里水汽有些重,像是要下雨了。每天都越来越冷,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像是从生病开始吧,肖沐云想,也许生病让他虚弱,对冷空气的感知更加强烈。
可生病却又让他并不讨厌寒冷,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渴望这种寒冷。
他压低着声音断断续续咳嗽了一会儿,摸过手机,发现还不到六点。昨晚没留心看的那几条消息还停留在屏幕上,是唐焕宸发来的。先是问他睡了没,然后发来了一个链接。链接后又跟了几条:你明天有没有空?方不方便见个面?刚刚看到了这个,我有事需要跟你商量。
唐焕宸:我明天一整天都会在剧院。你可以忙完或者醒了之后回我,等你消息。
大三下学期开始,肖沐云去了霁成传媒实习,叶宽跟老师去了外地剧组,唐焕宸去了一家剧院写剧本,因为忙碌和时间差,几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同样的,他们也不知道他生病了。
眼下唐焕宸忽然找他,显然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肖沐云盯着屏幕发了会呆,点进那个链接。他仔细看时间和标题,发现是梅雪深昨天晚些时候发在自己专栏的一篇文章,名字叫《梅坑桥夜谈62:超越□□经验》。梅雪深有一个个人专栏,叫梅坑桥街道办,专用来写他个人爱好相关研究的一些东西,“一梅道人”这个笔名也颇有些名气,所以身边朋友都喜欢叫他道长,道哥。相比起不温不火的工作室,他在个人爱好上投入的精力显然更多。肖沐云没有细读,大概浏览了一遍,发现这篇讲的是华裕酒店事件。
华裕酒店事件,是指一段华裕酒店1101号房的视频,准确的说是灵异视频。这段视频被转进肖沐云的校友群时,标题很有煽动性,叫“真实恐怖!华裕酒店1101房客疑似鬼附身当场灵魂出窍”。视频前十几秒画面一直是晃动的,直到录像设备被放置在一个地方视角固定住。一个面色蜡黄而憔悴的男人喘着粗气凑近镜头,昏暗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大概五十多岁,双目浮肿而外凸,很像那种甲状腺有问题且长期生活习惯很差的人。在确认设备处于录像状态之后,他面对镜头,开始说话。
这个人讲的话,带着一股很浓的凃海本地方言腔,而且因为他情绪紧张,不时回头环顾身后,说的话断断续续,必须仔细听才能听懂。这一部分的大概内容是,他叫杨建平,是凃海福宁人,他现在很危险,并且他已经一周没有吃药了,需要一个叫李芹的人赶快来接他。他对“李芹”说,他这次真的知道错了,让她跟“囡囡”求情,原谅他,把他接回去。他们一定要救救他,要赶快,否则的话,
“等下天亮了,那个人就要找到我了。他找到我,我就死定了。”
从这句奇怪的话开始,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非常激动,说话的内容也变得诡异而没有逻辑。他开始不停重复救救他,救救他,他做不到,那些人要不停地杀死他,不停地杀死他。他开始嚎啕,忽然又整个人像被电到一样停止歇斯底里,惊恐地回头四处环顾,然后压低声音,两眼通红哆嗦着开始忏悔。“我作孽太多了,活着就遭报应,早知道会这样,我当时第一,第一次跑出来,我就该一头撞死……”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忽然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因为录像的视角有些低,他整个人一直是处于一个微微弯腰凑向镜头的姿势,所以整张脸都非常贴近屏幕。先是他的眼睛,忽然像是无法聚焦一样呈现出一种斜视状态,两只眼珠开始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四处转动;豆大的汗滴顺着他的脸流下来,他的身体开始抽搐着微微颤抖,头慢慢抬高,直至身体整个僵直立在镜头前一动不动。画面里看不到他的脸了,只能看到他颈部以下的胸口部位,一阵细微而密集的诡异爆裂声在镜头后响起,像是无数蟑螂爬行一般,紧接着快速消失,伴随着静止的画面陷入一片死寂。
视频按道理在这里就结束了。可在还有几秒即将播放完的的时候出现了变化:镜头的边缘,一片十分模糊、像是影子一样的东西忽然漫延进入,覆盖了大半个屏幕。肖沐云当时看到吓了一跳,因为在影子覆盖下来的过程中,他发现,那是一张脸。是杨建平的脸。模糊的,半透明的,越过僵直的杨建平,以一种别扭的180度歪头的姿势探向镜头,双眼放大惊恐地盯着画面外的人。
对于这个视频,校友们纷纷表示是演的,是纪实手法拍的恐怖片。大家当然是不相信有鬼的,但确实有几个格外感兴趣的人讨论了一番,主要是分析最后结尾那个地方是怎么做的特效,他们中有些是做新闻和纪录片相关方向的,面对这种超出常理的事情,第一反应都是假的。但普通群众对于灵异类型的消息所抱有的好奇和期待,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对生命和未知的探寻心,所以大家往往又会希望每一件闹鬼的事情都是真的。梅雪深的想法则很直接。首先他认为,这个视频里面所透露的所有信息都太过于具体了,不符合恶作剧的逻辑。其次,这个视频里所展现的东西,提醒了一个他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疑问,那就是“灵魂出窍”。
灵魂出窍可以简单理解为意识与□□分离。意识之外还有潜意识,而潜意识作为人脑对大脑内外表象的觉察,它的动向无法掌控。以往很多案例标明,大脑压后皮层与大脑反应不同步造成脑电波活动明显脱节,可产生类似灵魂出窍的体验。虽然没有严谨定论,但如民间流传的“清醒梦”、“催眠”等,都可归于此类,且亲身经历者不在少数。唯一的区别是,大多数灵魂出窍体验者描述的都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亲眼目睹别人灵魂出窍的现场。也就是说,“灵魂出窍”在以往的经验及大家的概念里,是一种主观而抽象的东西,人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灵魂的,否则很多事情是否存在也不用再多做争论。
为了证实他的一些猜测,梅雪深打算找到这个视频里的当事人。这并不难,梅雪深创业之前在报社工作过很多年,他有一套自己的挖掘事情的逻辑和办法,所以他很轻易就查到了视频中的杨建平,然而却发现,杨建平已经在五年前报告失踪。此人好赌,曾因为赌博被拘留过,但屡教不改,某天正常出门之后没有再回来,抛弃家庭一夕之间忽然消失了。视频中名为“李芹”的人是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两年前结婚生子,和母亲李芹、丈夫一起经营一家日杂店,梅雪深找到地方时,被告知他们一家在一个月前搬走了。
事情顿时有了一些蹊跷的味道。梅雪深于是又从华裕酒店入手,却发现在视频事件出现之后,华裕酒店就悄无声息地歇业了。对外的说法是股权重构,需要进行内部维修改装,在此期间停止对外开放,概不提供任何与谣传相关的信息。于是梅雪深又通过他自己的逻辑和办法(此处并没有详细讲述)进入了酒店,并进入了视频拍摄的1101号房。但他在1101号房里什么都没有发现。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清空了。
肖沐云读到这里,放下了手机。华裕酒店事件使他印象深刻另有原因。去年秋天的时候,唐焕宸的二哥唐文裕回国,出人意料地没有选择进入集团管理层工作,而是低调接管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陈滞项目,称要帮大姐唐锦商分忧。唐家家庭关系复杂,唐焕宸跟大姐二哥都算不上和睦,那段时间为了不回家,还去肖沐云家里住了两个多月。华裕酒店是凃海老牌酒店,近些年来业绩平淡,地段也在老城区,收购很大概率是唐文裕的手笔。
肖沐云退出文章,又看了几遍唐焕宸那两条信息。他低头思考一会,拨通了唐焕宸的电话。那端很快接通,唐焕宸的声音竟像是一夜未睡:“喂?你醒了。”
“昨天太累了,睡得有点早,才看到你的消息。”窗外有点声音,肖沐云起身拨开窗帘看,天色阴沉,在刮大风。他轻声问:“出什么事情了吗?我现在就能过去。”
“没什么,别担心。”唐焕宸周围很嘈杂,隐约还有念台词的声音,像是在排练。剧院在演出前几天总是很忙,但他听着心情还不错,“那你直接过来吧,等你一起吃早餐?我快饿死了,想吃西街口的梅干菜烤饼。”
“好。”肖沐云笑起来。以前他、唐焕宸、叶宽一起做项目,经常在剪辑室熬通宵,早晨收工的时候找不到地方吃早餐,最常去吃的就是西街口的梅干菜烤饼,老板是个很勤快的大叔,出摊比别人都要早。
但是这样的天气,老板显然是不会出摊的。肖沐云顶着大风到了西街口才忽然想起来。雨下起来了,早起上班的行人举着伞步伐匆匆,天已经全亮了,但阴冷得像寒冬。肖沐云站在空着的摊位前,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失落。他在雨里站了半晌,任由溅起的雨水合着风从伞的边缘往身上扑,好一会儿,才提起力气般慢慢朝路边的便利店走去。他在便利店买了豆浆、饭团和牛角包,唐焕宸口味偏甜,不管是牛奶还是豆浆都要放糖。
一个身着红色制服的外卖小哥在便利店里取餐,跟在肖沐云身后出了门。他站在屋檐下看着渐渐大起来的雨,喃喃道:“糟糕了。”
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软件,点进一个叫“知名不具互助小组”的聊天群里,群里只有几个人。他发送了一条消息出去。
橡皮人:实时通报,凃海西街口这边开始下雨了。
太阳班周周老师:福宁区也下了。我今早起床的时候,我家那边就阴天了。
凃海一条龙(夜班版):看来预测是真的。@小楼 你老师那边怎么说?咱们凃海真的要出什么大人物了吗?
小楼:啊,我也不知道。我老师昨天遛狗的时候跟人打起来了,被抓了,我正在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凃海一条龙(夜班版):?
巨人汽修:常源市内目前无事发生。我这种外地的现在能做什么?
手机上传来催单信息,“橡皮人”穿好雨衣,骑上外卖车,驶进雨里。他是半年前加入知名不具互助小组的。上个月,群里的小楼说,他的老师预测出凃海接下来几个月会发生一些异象,有一个人会出现,而这个人的出现,会对他们这群人的存在产生巨大的影响。
小楼的老师不在群里,也没人见过到底长什么样子。大家只知道,对方是一个跟他们一样身份的人,且从过往的预测内容来看,他所预测的事情都发生了。
橡皮人心情纷乱,忐忑的同时又有些兴奋。小楼老师的预测里,凃海接下来会出现的一系列异常现象,大概率从不停歇的暴雨开始,这些都是那个“很特殊的人”醒来的表现。他们要是能找到那个人就好了,橡皮人心想。他知道,一定还有许多和他们一样的人,只是没有被发现,或者不想被发现。但棘手的地方就在于这里——他们这类人,从表面上看,完全看不出来与普通人有任何不同。或者说,即使彼此察觉是同类,也不一定会抱有同样的想法,从而达成一致。这一点橡皮人深有体会。
不知这个人会是敌是友。穿过一个亮起绿灯的路口,橡皮人心想。
剧院离西街口并不远,但雨越下越大,肖沐云到时,大衣下摆几乎都湿透了。他从后门打听着进了地下,没走几圈就迷了路。剧院地下的两层是打通的,格局很古典,左右两排大楼梯连接上下,吊顶很高。这会儿刚到上班时间,但四处忙碌的人已经很多,肖沐云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站着,给唐焕宸发消息:我已经到了。
剧院里暖气开得很足,地下空气有些混杂污浊,他又开始咳嗽,所幸戴了口罩。唐焕宸回复:苹果还是葡萄?随便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