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希摩斯不说话了，静静看着他，是曾经旅游时贝希摩斯面对他提问希望他自己思考的表情。

于是那维莱特又想起来，贝希摩斯和他说过的，他们种族的特性——两百年的寿命是极限，如今贝希摩斯寿命远不止此，但精神层次的东西不会轻易随着身体变化而变化，那维莱特遇到贝希摩斯的时候他刚从数百年的沉睡中醒来——所以现在他是打算一个人以死亡的姿态度过五年。

看那维莱特想通了其中关窍，贝希摩斯又安慰他：“五年对我们来说也很快，再说了，那维也能体验一下我不在身边的感觉？”

那维莱特无力反驳。他不能再像来枫丹前那样服软让贝希摩斯答应他，他知道五年对贝希摩斯来说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他也不愿意贝希摩斯为难甚至伤害自己。

可是他没想到五年那么久。

人类的五年和龙的五年不一样吗？为什么之前和贝希摩斯旅游期间的五年转眼即逝，而现在来到枫丹的五年，一分一秒都那么长，贝希摩斯提前安排好的工作让时间又难过了不少。

五年结束的那天，那维莱特在家里等了一天，贝希摩斯没有回来。

第二天，贝希摩斯还是没回来。

第三天，贝希摩斯依旧没有消息。

……

第六天，迫于沫芒宫的事务，那维莱特回到办公室处理堆积的工作。

执律庭的人好像一点也不为贝希摩斯的迟归着急，那维莱特想问又怕泄露不好的苗头，只能若无其事地处理事务，扯了些理由把前几天的缺席搪塞过去。

贝希摩斯回来了。

那维莱特下班回家推开门看到他坐在沙发上。

褪去那套繁复显眼的制服，贝希摩斯套了件棉麻衬衫团在沙发上，像阴郁角落的蘑菇。

“好久不见，那维莱特。”

贝希摩斯苍白着一张脸，露出弧度完美的微笑，像一个恢复出厂模式的人偶。

那维莱特顿住，站在玄关凝视他。

那维莱特看了贝希摩斯多久，他就保持微笑了多久。又突然动了起来，不太适应四肢似得跌跌撞撞向那维莱特靠近。

“……别，别哭呀。”

那维莱特抬起手，接到了一团小冰块。这是贝希摩斯过去惯用的法子——在那维莱特掉眼泪的时候把眼泪冻成小冰块逗他，归根结底，还是贝希摩斯不知道怎么哄孩子。

那维莱特过去实在是太乖了，掉眼泪这件事就跟贝希摩斯的应急开关一样，再怎么不清醒也被这一下一键启动。那维莱特捏着冰块把站不稳的贝希摩斯扶稳，乖乖地任他检查。

还没有驯服四肢的贝希摩斯下手没个轻重，把那维莱特的衣服扯得皱皱巴巴，脸也捏红，确认他人没事才后知后觉是自己吓到他了。

“我没事，就是刚醒过来意识和躯体还对不太上。”

那维莱特半扶半抱把贝希摩斯带到沙发上。

“对不起，吓着你了。”

贝希摩斯看到桌上的日历，反应过来自己紧赶慢赶还是回来晚了，满含歉意：“第一次还不太能控制。不过这次效果不错的，撑个三四百年没问题——”

“诶！你别哭啊！”

贝希摩斯的休假在那维莱特面无表情掉眼泪的兵荒马乱中结束。贝希摩斯不想再看到那维莱特这么惨兮兮，像被抛弃的过于听话的孩子，哭也是悄无声息。

想来想去，他研究出了间歇待机，也就是执律庭助理所说的“休息”。具体表现是情绪低落，对事物的掌控欲会上升，偶尔会出现自言自语或者记忆混乱的情况。因为心情不好，贝希摩斯的手段就会相对狠一点，给自己的下属和对手一些“小惊喜”。从隔个几百年吓那维莱特一次变成隔一二十年吓对手下属一次，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从三百年前贝希摩斯那次短暂的失联后，那维莱特面上不显，实际上更黏贝希摩斯——本是督促那维莱特不要过度工作的宵禁已经成了监督贝希摩斯的。心里也把贝希摩斯曾经说过的关于自己种族特征的话回忆了个遍。

因而当丝柯克在告知神之心的真相时劝告那维莱特不要久留神之心时，他没有停顿地想到贝希摩斯说过的类似的话。

“人活着是一种祝福，可人一旦死后，曾经与这个世界的联系都将化作诅咒。”

贝希摩斯在讲故事时无意的感慨，太过相像，让人无端猜想。

那维莱特不敢细想，他希望这只是巧合。希望只要自己不去想，贝希摩斯身上的那些秘密就不会隔绝他们；希望一切都平稳运行，贝希摩斯就不会再考虑死亡，不论是曾经的最高审判官还是如今掌管生命权柄的水龙王，都对贝希摩斯联系上死亡感到莫名的恐惧。

死亡太过强势，它无声息地抹去一个人存在的痕迹。贝希摩斯“死亡”的五年里所有人都在遗忘他。无论普通人还是那维莱特。

有科圣斯代贝希摩斯发布的政令，接手枢律庭的格罗贝斯没有怀疑过贝希摩斯的去向，有格罗贝斯做担保，贵族自然安静。本就鲜少露面的执律庭总司，枫丹民众不会怀疑科圣斯出演的“贝希摩斯”，就算有人发现了不对，那维莱特如往常般的工作也能安他们的心——那维莱特都没表现出什么异常，贝希摩斯可能只是有事吧。人们不会特意关注贝希摩斯的去向，就算是敏锐的记者也被一切如常的生活抹去疑惑，从第三年开始，人们记得的就只是执律庭总司。

普通人的遗忘尚在情理之中，那维莱特的遗忘就出乎意料了。

在第三年某天早上睁眼时，那维莱特突然忘了自己在担心谁。他能想起这个人的生活习惯，能想起这个人的每一个表情动作，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同伴，同伴是谁？

这样的异常本该让那维莱特警惕并探究其中原因，可他没有。

这份疑惑只出现了一会会儿，那维莱特就放下它去处理沫芒宫的事务了。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很多，直到更深夜静才回家。他推开门，屋子里没开灯，很暗，今天的月亮也没出来。那维莱特没有去开灯，他很自然地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却摸了空。他疑惑地环顾房间，开口说话：“贝……”

贝？那维莱特站在寂静的房间中愣住。

我在叫谁？

为什么这么安静，为什么没有给我留灯，为什么桌子上没有准备好的水……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些是理所当然的。

……

…………

因为——因为距离贝希摩斯设下的门禁已经过去了三小时，因为贝希摩斯会给我留灯，因为贝希摩斯会准备好恬静的水。

因为我忘了他？

因为我忘了他……

充盈的水元素让房间里的物体表面蒙上水雾，模糊照映出房间中央垂着头的男人，他站了许久。等到水雾消失，那维莱特走上楼。

客厅窗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一只花瓶，已经空了很久了，内壁蒙了一层灰，看不清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