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煜摇了摇头,止住他后续的一番说教,只道:“……太傅不必劝朕,药石无医,趁朕还活着,多做些事。”
他顿了顿,又提起一件事:“朕想从宗亲中选一个孩子作为储君,太傅以为谁合适些?”
“陛下不打算——”沈砚山淡淡道。
谢煜打断他:“朕以为太傅是个明白人,还是莫要蹉跎寻常人家的姑娘。”
“那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做皇帝的人,为国为民便好,是不是我谢家人,实则不算重要。”他神情轻松,“不过,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倒是免得往民间去寻,大臣这边吵得慌,我也等不了那么久了。”
一句等不了那么久,大概便先为他的结局画上一个鲜红如火的句号。
储君的选立要对天下百姓负责,是以不得马虎,必须认真挑选。
可选来选去,谢煜只中意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她安静聪颖,总是先观察周围人的反应,思忖后再开口,瞧着怯生生的。
然而若是有人落在最后,她注意到了,便会刻意放缓步伐,跟那个孩子一起做那个最慢的人。
出身不必太高,能吃得了操劳政务的苦,还要心细如发。虽不知她往后成就如何,但料想坐在这个位子上会比他做得更好。
08.
谢宁雪被赐“长乐”二字,以储君之身入主东宫时不过十一岁出头。
那一日,皇伯伯牵着她走到城墙上,带她看旭日东升的恢宏之景。
他说,以后这个天下便要交给她来照顾了。
可那一年,皇伯伯还很年轻,二十出头。
后宫空置,宫里没多少人。
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大多步履匆忙,远没有街巷热闹,这里显得过于冷清了。
大人们都是两个人一起过的,皇伯伯为何不娶一个皇婶呢?
谢宁雪不太敢问,想到宫人们口中讳莫如深的已故太后,她幼时是见过这位太后几面的,平易近人,像暖烘烘的太阳。
宗族里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孩子都喜欢这位太后娘娘,太后在,没有一个人敢生气发怒,就连那个之前凶巴巴总吓哭孩子的掌印大监也会摆出好脸色。
大家融洽坐在一堆,就算犯错,得太后娘娘一句,也能免去责罚。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那些孩子跟着母亲一起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时,会有好吃的点心赏下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吃人嘴短,又从来没有被这位太后罚过什么,自然心生欢喜。
她心底的这份困惑还没有彻底散去,皇伯伯便下旨立一位自己从来没有听过名字的人为后。
谢宁雪没听过这个名字,自然不认识这位叫“程素朝”的皇婶,只是已故太后也姓程,程泠月与程素朝有什么关系吗?
那一日,脾气甚好的首辅大人难得发了一通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摔了玉笏,拂袖离去。
皇伯伯非但没有生气,还在皇椅上大笑几声,照常上朝。
退朝后,谢宁雪鼓起勇气去问,本以为不会得到答案。
可皇伯伯却在怔然一瞬后,怅然若失道:“世人只知昭明太后程泠月,却从不曾了解过一个名叫‘程素朝’的普通人。”
“朕只是在尚且清醒时,用着最拙劣下作的手段,擅作主张留下这个名字罢了。”
“可为何太傅大人……”
“因为他也错过了。”
“错过?”谢宁雪仍旧想不通,皇伯伯却不再出声解释。
来年的冬日,她随沈太傅在长阳宫听讲治国政要。
天寒地冻,檐上雪积得很厚,宫人们不顾礼数跑进来,神情慌张,说皇伯伯突然不见踪影。
他们找了半日,只在中宫寻到了一道圣旨——给她的传位诏书。
谢宁雪想,怕是以后都见不到皇伯伯了。
09.
谢煜会在那日离开,是很早便计划好的。
这件事谁也没告诉,他亲自谋划了一切。
药石入骨,梦多醒少,自己本就无多少时日,还不如趁着清醒的片刻早点离开。
他往阿姐的碑前站了好一会儿,在其他人发现踪迹追上来之前,策马来到西边的一处断崖上。
崖壁千仞,其下是深不见底的潭水,此时正值寒冬,那地儿更是人迹罕至。
谢煜从上往下俯瞰一眼,被雾气遮掩,白蒙蒙的一片,望不到底。
他闭上眼,回转过身来,而后毫无留恋地往后倒去。
脚上的沙石被扫下,没有一丁点声音,眼前仿佛出现了阿姐的身影,他笑了笑,放纵自己沉溺于幻梦之中,迎来终局。
天宁帝谢煜,生于榴火盛放之夏,死于寒雪肆意之冬。
人若不甘而死,执念会不会飘到思念的那个人身旁呢?
他愿做一缕风、一片云,来去快意,不受离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