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煜没有哭,大抵是那瞬间的绝望攫住了他的心神,他静静看着,没有一丝声响,只有隐在袖中的手缓慢握紧,指甲嵌进皮肉里,暴露了他些微的情绪。
宁德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这些宫人都是皇后留下来的,难成气候,他的太子还是得由他亲自教导。
03.
那段日子有多浑浑噩噩呢?谢煜想不起来了。
先帝本就喜怒无常,打骂宫人都是常有的,连他也不例外。
可每每责打他之后,先帝又会露出一副愧疚的神色同他道歉,抱着他去宣太医。
真论起来,他身上的伤似乎要比裴之彻这个掌印大监还多。先帝对裴之彻的态度耐人寻味,但他后来想想,不过是曾经握在裴禄手中的把柄又到了裴之彻手中。
什么皇帝?可真是一只可怜的、仰人鼻息的老病虫。
不过,裴之彻还算顺着先帝的意,是以先帝总是夸上一阵,又私底下骂上一阵,却始终不敢对太御府做什么。
一方面是为数不多的亲信,一方面是他不敢赌自己能不能坐稳这个皇位。只因景王谢端礼纵然疯了,也比他要得民心。
可很快,先帝不必夙夜忧叹,惶惶不安了。
他突染重病,连下榻都算困难。
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父皇,谢煜对上裴之彻看似恭敬却不屑一顾的轻笑,也缓慢露出了一个笑。
那时,他不过八岁。
先帝病重,恰好储君未立,便有人开始蠢蠢欲动,将手伸到了宫中。
也许是害怕被宦官把持朝政,又或许只是无从倚仗,企图依靠那岌岌可危而又可笑的血脉亲情——先帝轻信了宁王谢端允的话,将宫门大开,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那段日子,谢煜头一回直面刺杀。
他是当今圣上唯一身体康健的孩子。先帝的那些子女便只剩一个病重的皇子与一个年幼的小殿下,只要除了他,能继任皇位的便要在宗亲里挑选。
宁王,必然是首选。
可惜,他活了下来,活到先帝驾崩,坐上了这个位子,成为万人之上的天子。
一个孩子怕是只能成为傀儡吧。
可那也不要紧,一步一步来,总能摆脱。
丧仪按部就班,身为新皇,连眼泪都不必挤出几滴假惺惺的来,只需要红着眼再抽泣两声。
左相推选的沈太傅看似毫无根基,实则背后有着整个临章沈氏,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拉拢好他,便相当于得到一半世家的支持。
而裴之彻,虽说不好拿捏,但他最讨厌蠢货和胆小鬼,扮好一个心无城府、行事莽撞的小孩子就能免去性命之忧。
至于新入宫的那位皇后娘娘——与掌印走得极近,看起来单纯无害,应该是个好操纵的棋子。
04.
当真是棋子么?
明觉寺一行,是计中计,成与不成,对他都有利。所以谢煜连自己的安危都算计了进去,顺水推舟,入了这局。
可事态发展却远超乎他的所料,只因错算了一条人情与一个人。
当天晚上,谢煜从太后宫中离开,抛下所有人,在幼时住过的偏殿呆了许久。
他望着屋内那面中间裂开的铜镜,看着自己的脸,觉得一阵陌生。
他恍惚想起未曾有过记忆的母后,念起那时照顾自己的嬷嬷与太监哥哥们,想到会给他带好吃点心的贤妃娘娘与二姐……
可这些人最后化为一张遍布皱纹的脸和一双皱巴的手,那只手时而抱起他,时而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地上甩,他感到一阵窒息,砚台、瓷片,甚至连玉玺都曾砸在过自己身上。
可那个人已经死了,尸首被调包,没进皇陵,挫骨扬灰。
现如今,他才是天子。
谢煜循着自己的发丝,摸到后脑一处歪歪扭扭的疤痕上,指腹用力按下,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
——“好啦好啦,别哭了,哭起来都不好看了。我的伤又不是你弄的,错在那些坏人,跟小煜没关系的。”
——“小煜不许太自责,小孩子负责开开心心就好了,哪里能把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啊?”
——“非要觉得亏欠阿姐我的话,那一个月……嗯,整整一年吧,不可以努力到深夜,该睡觉的时候早点睡。”
——“怎么说还是个孩子,最要紧的事是健健康康长大吧,这不是还有沈大人和一众老臣么。”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久到记忆中的那些人全都模糊了面孔,可分明也没过去多少年。一直照顾他的那位嬷嬷也会抱着睡不着的他,嘴里念叨着“小殿下,快快乐乐长大吧,小姐在天上,定然会祝福着您的”。
嬷嬷的那句话和阿姐的语调似乎一模一样,怀揣着对一个孩子最真挚的盼望。
谢煜蓦然意识到,他示于人前、刻意伪装的那副面孔原来才是自己曾经的样子么?
他半跪在地上,手掌心贴在粗粝的地面上,似乎重新回到了那一日,指尖仿佛被血润湿,跨越数年的痛苦再度回到身上。
谢煜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背,不知不觉间,那里已然砸落一滴泪,晕开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