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太御府内。
裴之彻看着昨夜便呈上来的一封信,一动不动,静坐着看了许久。
谢煜来过,说是希望以后两方能少点冲突,至少不愿真正应他人所说,斗个你死我活,这是娘娘她不想见到的。
说完,他便走了,不过是为了一件小事。
娘娘说过那么多回,等到她真的心灰意冷、狠心离开后,小皇帝才肯松口,不过是做戏罢了。
信封上就一个“恕”字,那这信上写了什么,还用看吗?不过是叮嘱他莫要对沈砚山和谢煜出手,行事收敛戾气。
可等到下属来报,太后一行已离开城门口后,裴之彻近乎愤然地攥过那封信,起身迈开步子往外走。
要他真正连最后一程都不送,他做不到。
握上这信的一瞬间,他便感到有什么细长、圈成一团的东西被夹在了信中。
裴之彻皱起眉,显得手忙脚乱地撕开这封信,展开,从中掉出一根艳红的绳子——本该断开的那根千结绳。
那晚,他只在地上寻到了沾了血的匕首,这根绳子不知掉去什么地方。可让他为了一根被她割断的玩意儿费尽心思翻来覆去地寻找,他也拉不下这个脸。
裴之彻摆正信纸,满满两张,说得零零碎碎,像是她在耳畔自顾自地低喃。
“抱歉,对你说了很多重话,甚至临别之时,还再三请求,让你不要出现。我想,你应该会感到气恼,想着要不将我抓回来,左右我都跑不了。可我明白大人断然不会做出这件事,八年以来,你又何尝没有变呢……”
“裴之彻,你其实对我很宽容,可以称得上‘纵容’二字,所以我不在都城以后,大人可以试对自己宽容一点。”
“我并没有无动于衷,但裴之彻你的确不需要我的同情怜悯,十岁的你经历痛苦,受尽苦难,却依旧能走到现在,这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
“怎么会一文不值呢?”
“至于那个问题——‘我可会爱你’……我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懂爱人。如果非要一个答案的话——”
“裴之彻,我愿爱你。”
“小时候曾跟娘亲学过编这千结绳,但还是有些不记得了,用了取巧的法子将它的断口接回去了,看着不大好看,但应是不会再断的。”
“凡人也好,恶鬼也罢,我便献丑,给大人求一个‘长命百岁,岁岁无忧’吧。”
裴之彻将手中的红绳牢牢攥在手心,视线落在最后那一行字上。
脑海里涌上许许多多的事,如光影掠过,在心底激荡。
他莫名想到那一日,她对他说:“抛下一切,你我远离纷争,做个普通人,终此余生。”
终此余生——
当真是他不能么?他从来就一无所有。归根结底,不过是他不信罢了。
他不屑人间情爱,不信这些飘渺的东西,哪怕字字恳求她施舍半分,却未有过一回半次读懂她眼中挣扎的神情。
他自以为给出一切,却连自己都不屑于押上,要如何让她安心。
她给过他机会,是他不要,是他不屑一顾。
“好——”
裴之彻低低应了声,将手中的信收在袖中,猛地冲了出去。
他要去找她,去追上她。
抛下一切,也不过从头开始,再多再困难的事还会有十岁那时来得难捱么?
别走那么快,趁他还能追到,他会将内心所想,一字不落地告诉她。
所幸,一切还不算晚。
所幸,一切还有弥补的机会——
易冬藏看着裴之彻快步出府,什么都没吩咐,翻身上马便快马加鞭出了城,连忙寻了几个人跟上。
一路驰骋,他们根本追不上,只远远缀在后头,直到看见太后一行人马停在不远处,十哥才慢了下来。
可他忽然感到不对劲,此回由秋生开路,无缘无故停在中途是作甚,而且太后娘娘居然下了马车,站在外头。
易冬藏还未想明白关窍,只见那纤细的人影晃了一下,在十哥翻身下马迎上去的那一瞬间,往一旁栽倒下去。
他这时才看见跪在马车上哭得泣不成声的绾春和六神无主的秋生,心下一跳,神情惊骇。
程素朝站不住,往一旁倒去时,裴之彻是下意识冲上去扶住她的,他还没有料到会发生何事。
她扑进自己的怀里,太轻了,像一阵风一般,随时随地便可能被吹走。
裴之彻这时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嘴角溢出的一丝血,他像是被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周围的一行人见状不约而同跪下低头,什么都不敢看,连一贯沉稳冷静的冬藏也怔愣许久,难以置信。
“裴、裴之彻,是你啊,你……”程素朝眼前模糊不清,只能勉勉强强看出大致的模样。
裴之彻愣愣地回话,手止不住攥紧她:“是我,奴带娘娘回宫。”
“不、不要,我清楚自己的身子如何,已经撑不住了……这毒可真烈……”她声音含糊,很轻,轻到连近在咫尺的自己都不太能听见。
他固执地摇了摇头,咬牙道:“怎么会?天下名医那么多,奴一个一个抓过来为娘娘解毒,不会有事的。”
程素朝却道:“你记得那个地方吧……我不要去皇陵,我要陪娘亲一起……抱歉,我总是这么任性。”
“……”裴之彻张了张嘴,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仿佛从她倒下的那一刻起,他便被冰雪冻住,寒意透骨,那冰凌细密如针,一点一点扎进皮肉里。
程素朝费力地想了想,非要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话,还是裴之彻吧。
“八年了,也只是八年,以后,掌印大人要一个人好好的,素朝承蒙掌印大人庇护,偷得这八年,已是足够,掌、掌印大人……裴之彻,你、你不会跟过来的,对么?”
这样想或许有些自负了,可她莫名有一种直觉,裴之彻若是无法从她的死中释怀,是会伤到他自己的。
“庇护?累您与我、与奴这个阉人绑在一起,在娘娘眼底竟然是庇护么?哈哈——”裴之彻轻声笑了起来,笑得悲凉,声音如泣。
她费力喘息着,似乎用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抬起手碰上他的脸,去描摹他的眉眼,已然彻底看不清了。
程素朝苍白的脸上撑起一个笑:“掌印大人纵有诸般不好,对素朝却是极好的……裴之彻,往后、我走以后啊,对自己好一些……不许……怪自己……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不过是命……”
那殷红的血从她的嘴角大片大片涌出,程素朝忍着折磨咳嗽好几声,眼角也沁出几滴泪,她将头靠在他的衣襟前,缓慢地摸了摸他的脸。
那张写着恕字的信,并非让他宽恕别人,仅仅是希望他能饶过自己。
“裴之彻,往后珍重,万望珍重……以及,对不起……”
最后的那个字音尚未叩响,她触在他脸上的那只手便无力地垂下,无声地重重落下,长久地阖上双眼。
裴之彻低头看她,手重重落下的刹那,仿佛也将他这个人砸碎了。
他慌乱地去擦她嘴角的血,难以置信地摇头,有什么哽在喉间苦涩得很,千言万语都堵在心口,最后化为一把把尖刀刺了进去。
“娘娘?”
四周再无声响。
天灰蒙蒙的,被云层遮盖,望不见一丝光。
他身上的重量好似也随之抽离,什么都不剩下了。
“娘娘睡着了啊……”
裴之彻手指捻开那些被汗浸湿的碎发,替她一一拢好,伸手去握紧她垂在身侧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她手中的血沾在肌肤上,很快就干了,如同结痂的伤疤,是会痛的。
“好好睡一觉罢,奴在,奴会陪着娘娘的。”
程素朝身上的温热一点一点散去,连他都觉得有些冷,从触上的指腹传过来,这寒意轻而易举便贯穿了他整个人。
他不由得将她抱紧些,企图为她留下些什么,希冀去捂热这逐渐冰冷的身躯。
他坐了很久,天上似乎下起丝丝缕缕的细雨。裴之彻没动,将额头贴上她的,从喉咙挣开些微干涩的笑,笑着笑着,眼底便涌出泪水,混杂着雨水落下。
“傻素朝……”
“奴的傻娘娘……”
“地府那样黑,你怎么敢一个人去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