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方才瞧着,脸色便相当苍白,也不一定是自己压得。身上衣料看着名贵,但富家子弟也不一定过得好。
毕竟这么久了,都没有人来寻他。
该不会他成天吃不饱饭,才会瘦成这样?
程素朝有些犹豫,递过去一块糖:“大哥哥,你要吃么?如果你吃不惯这东西,大可以拒绝,我没有要强迫你收下的意思!”
富贵人家的孩子虽然谦卑有礼,但总是带着一股天生的倨傲,是瞧不上这些民间小玩意儿的。怕得罪人,所以她刚刚压根没想分给他吃。
可她也拿不准,这小孩会不会要。
沈砚山其实只是病了一阵,消瘦许多,还没到她脑补的那般备受欺负的地步。
“……”沈砚山愣了一下,看着眼前的油纸,思来想去,打算婉拒,“我的手上沾了泥,很脏。”
“这样啊。”程素朝去看他随便搭在膝盖上的双手,想起自己没带什么帕子,虽然隔着油纸,但可能他觉得泥巴碰到油纸上也是脏的。
她只好亲力亲为,剥开半张纸,露出饴糖的一角,凑近他的唇边,认认真真喂给他吃:“张嘴吧,我的手是干净的——”
就算不干净,刚才自己也吃过好几块了,总之就是干净的,隔着油纸才不会脏。
沈砚山抿了抿唇,犹豫半晌,才慢吞吞地凑近,张嘴咬上那块糖。
见他吃下,程素朝脸上扬起笑,忙道:“你要是想吃,我这里还有哦,不用客气!”
糖块在舌尖化开一点,丝丝缕缕的甜味蔓延开来,太过黏腻,口感算不得上乘。
沈砚山的目光落在她眼中的笑意中,从她眼底似乎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因着她含笑的神采,那倒影之中的自己也被染上一丝足以称得上炙热的色彩。
他深深呼了口气,低下头,垂眼轻声道:“……我能再吃一块么?”
可程素朝看他如此期待却又变扭的神情,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越发确信自己刚刚过于荒唐的猜测,连忙将准备丢进嘴里的糖重新包好,连带自己的香囊一起塞给了他。
“这些够吃么?等一下你要不跟我去后院偷吃——不是偷,尝下桃花酥?很好吃的,可以打包一些,我帮你藏好……他们除了不给你吃的,会打你么?你是哪家的孩子,我可以陪你去报官!”
沈砚山错愕地接过香囊和糖块:“不是你想——”
“阿朝!你躲去哪里了?”
“啊,是娘亲!”程素朝听见熟悉的声音,整副心思都放在外头,一个激灵便站起身来。
见她刚刚噌地一下蹦起来,坐着的沈砚山着实吓了一跳,也便没有解释的机会。
她大喊地应声:“娘亲!娘亲!我在这里!有个好深的坑,我不小心掉下来了!没事的,娘亲走慢点!”
顾清玉循声寻来,看见两个一左一右挨着待在坑底的孩子,赶忙去叫了人来,将两人救了上来。
程素朝一出来,先是在她眼前蹦蹦跳跳两下,示意自己毫发无损,便一把抱着顾清玉,拿脸蹭来蹭去地撒娇:“我就知道娘亲会过来的,所以没哭没闹,我是不是很乖?不要担心啦。”
“好好好——”顾清玉半蹲下来,笑着屈起手指在她额头轻轻敲了一下,“这回就不说你了,下回就算贪吃,也要等娘亲一起,知道吗?”
“娘亲英明神武!”程素朝笑意盈盈,突然想起身后的那个小孩,转回身去搜寻着他的人影。
却发现他正被一个雍容华贵的夫人抱着,往外走了。
顾清玉拉着她打算带她去找方丈,见她一直看着身后,有些好奇:“怎么了?阿朝也认识刚才那位小公子?”
“不认识。”程素朝摇了摇头,看那位夫人的面相,和那凑在一起探问这小孩情况的那些人,也不像在家会被欺负的样子……难不成是她误会了。
她对娘亲道:“因为那个大哥哥看起来太瘦了,脸色也很苍白,我以为他家里人对他不好——”
“对他不好?”顾清玉感到意外,顺口说道,“韫毓的孩子,沈家怎么可能亏待了,阿朝怕是误会了什么。”
程素朝没太听清楚:“哦。娘亲认识那位夫人?”
顾清玉一愣,笑了笑:“……嗯,不认识,走吧。”
闻言,她也不深究,点点头:“好啊,吃桃花酥去喽。”
那个被她当做糖袋子一起塞给那个小公子的香囊里,恰恰装有一张她随手写下的生辰心愿。
她当时没在意,事后更是将此事抛之脑后,毕竟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孩子实在没有牢牢记在脑海里的必要。
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事被他记了数年,甚至在说他是为了她才来到都城的——
程素朝大脑空白一瞬,除了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抗拒。
这些事突然摆在她眼前,要她接受,未免有些荒唐。
她冷静下来,找回自己的思绪,慢慢道:“那依大人所言,本宫该给你什么机会?同大人一起,逃出宫去,教天下万人咒骂么?本宫确实孑然一身,可大人呢?沈府上下又会落得什么境地?”
沈砚山固执地道:“泠月,我自会安排好——”
“你自会安排好?那推行的新律、颁布的那些政策、整个内阁……大人要交给谁?”程素朝缓了口气,冷冷道,“为了儿女私情,不顾眼前的百姓,想着一走了之。沈砚山,你太让我失望了。”
“你是先生,我尊你、敬你,是因为明白你会清正为民,做个好官,哪怕身居高位,在赈灾之时也会亲力亲为,不假手他人。”
“你当真清楚我心中所念么?自困宫中,不得自由,或许确实令人愁苦,但六年了,我不是捱过来了吗……我只是无法与自己和解,无法接受如此面目全非的自己——”
程素朝正正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沈砚山,你若真惦记当年的事,自诩心悦于我,那便开创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出来。十年、二十年?我等得起。等到那日,若君心不改,我定会同你离开。”
若君心不改,我定会同你离开——
话音落在耳畔,沈砚山只觉眼前一阵晕眩,下意识抬手想去触碰她,却在半空顿住。
他静静看着她,终是松开了手,低声轻叹:“某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