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种预感，一种棋逢对手的预感，对面执子的人似是微笑着在说：“我按照你的愿望来了，你待何如？”

在晏临溪身后，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是孔雀洲的一部分暗从，皆低头沉默不语，气氛压抑。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是一个抱臂而立的女人。她身姿纤细，面部轮廓柔和，一副人畜无害的相貌，但眼中却难掩杀戾之气。

霜英无言地注视着晃动的烛火，似是在发呆，半晌，她脸侧肌肉绷紧，挪开目光。

作为暗从之首，让目标在主上眼皮子底下死了，于她而言，是失职。

晏临溪并没有过分苛责他们，有过失的暗从会自觉去领罚。他只随手掩上白布，轻声命令：“处理掉，别让官兵和客人察觉。之前还让盯着的其他几个人呢？”

霜英回答：“还在洲上。”

“都杀了。”晏临溪神色恹恹，抬手揉了下眉间。

明明不久之前，他对这些可疑之人的态度还很“宽容”。

暗从们干脆利落地应声。

东堤之上，玉奴安静等候，见来人神态凝重，不禁有些担忧。暗处之事不归她管，她也无权过问，于是只问：“不带着药么？”

“无妨。”

晏临溪接过披风，迈入船舱，只身离去。

彼时南业侯府中：

朱锦轻轻扯松衣带，将有些汗湿的里衣换下来，泡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搓洗着。

屋里炭火足，熏得朱锦两颊都是红的。他先前已经与照看他的小侍从说过，他不是很冷，可以将炭火熄了，那小侍从却惯会用“这是世子殿下交代的”之类的话来堵他。

心绪不自觉就飘远了，等朱锦再反应过来，掺了热水的洗衣水已经凉透了。

朱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衣服拿出来拧干，揽在窗沿的衣架上。

窗前离那炭火远一些，冬雪又送入丝丝寒气，站在这里气温还算适宜，朱锦看着看着，又发起了呆。

站在这里往窗外看，能瞧见楼公子院子的一片屋檐。

三日前楼公子陪着他去官府又将他带出来，只扔下一句：“那便请大人察清楚前因后果，再来侯府拿人吧！”

朱锦就这样住进了南业侯府的偏舍。因为身上有伤，所以他前两天一直在卧床，今天稍微好些，能够下地走。

楼公子每日都会晨起练剑，剑肃声一直持续到午时初，然后他会顺道来看看自己。

朱锦每次看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提着长剑出现在门口，他的心情总是很……复杂。那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仍在他心头不上不下，咽不下肚，也说不出口。

只是，冥冥之中，朱锦明白，他再也没法用那种赤诚的目光看着公子了。

楼悠舟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缕雪窗孤影。

素白色的衣衫罩在身上，轻飘飘的看不出实处，显得面色更淡，风雪一卷就能将人刮跑了。

楼悠舟问：“站这里做什么？不怕染上风寒？”

朱锦静静瞧了他两眼，垂下眼眸，很乖地窝回被子里。

光影在他瘦削的脸颊上明暗分割着，原本圆润的轮廓展露出些许少年人的锋芒来，只是脸色惨白。

楼悠舟看着朱锦的模样，深深地皱了一下眉。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变化如此之大，仿佛被抽离了所有的气血，呈现出一股灰败之像，从前那个鲜活的剑舞少年，恍然已不可复追。

但好在朱锦眼下的精神还不错，甚至算得上健谈，忽而同楼悠舟“忆往昔”。

“公子应该不知，我娘是季县县尉家的女儿，家中排行十六，宝庆年间还当选过秀女。只不过在前来京都的路上劳累过度、胸闷心悸，故而被遣返回乡……”朱锦将过往娓娓道来，他的声音薄而透，唇齿间像含了一片薄荷叶。

“被遣返回家的秀女，通常没什么好结局的，我母亲就是。”他像是在思索，或是在疑惑，“之后么……我就不知道了。”

朱锦觉得热，将被子拉下去一些。“自我记事起，我娘就已经离世。我对她仅有的一些记忆便是气味，嗯……有杏仁的味道，还带着甜味。我曾问过青楼里的其他娘子，那应该是一块糖，一种非常甜的糖。我已经很久没尝过了，也不知如今还能否买得到。”

楼悠舟说：“可以找来尝尝看。”

朱锦浅浅弯了一下嘴角，并没有将楼公子随意的一句话放在心上。

“我出身在青楼，当杂役，抹桌子、洗碟子，都不在话下。可是妈妈却说我腰肢细软，适合练舞……”

楼悠舟像是个看客，穿行于朱锦十年之间的记忆里，无论走到哪一处，都只是匆匆一瞥。

忽而，朱锦调转话头：“公子，明天让我去看你练剑吧？”

“外头风雪紧，你的身体还是……”楼悠舟对上朱锦黑亮的眼睛，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他抿了一下唇，最终还是松了口，点头道：“好。”

朱锦低低地笑了，又说：“公子是有情有义之人，却不是深情之人。”

楼悠舟歪了下脑袋，似是不懂。

朱锦偶然才能看见楼公子困惑的模样，于是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