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庚八年年尾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急,整个京城的天空变成了一张惨白的宣纸,天空下的屋宇只剩墨线描出的轮廓,这幅水墨画里,大雪纷飞,车马慢行。
出宫的驰道上,车辙碾过积雪,留下几道细长的痕迹。行至一处宫门,有一队侍从经过,正要擦身时,队伍最末尾的那个侍卫飞蝶一般,挑开马车的后帘,扑簌簌地跃了进去。
厚重的布帘很快落下,恢复如常,好似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晏临溪坐在马车里,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他神情恬淡,目光专注,像是正看到兴起之处,一丝心思都不肯挪走,对突然出现在马车里的人置若罔闻。
这个侍从装扮的男子单膝跪地,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握拳撑在身前。即使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他的腰背也挺得笔直。他低头,恭敬地唤了一声:“主子。”
晏临溪闻声,将手指卡在自己读到的地方,这才抬起头,眸光淡淡地看着对方。
面前的男人是孔雀洲暗卫,武功了得,行匿无踪。但想要躲过皇宫禁军的层层部署,进来找六殿下一趟,也是不容易。
“谁出事了?”晏临溪曲起手抵在脸颊边,语调悠悠,像是在闲话家常。
昨日送去泰禾院的药汤下,压着一角字笺。晏临溪趁机藏了,私下一看。上边是孔雀洲暗卫之间才能看懂的图文,这一笺说的是:刑事,速回。
彼时夜已深,宫门也已落锁,晏临溪只能等今晨,请安之后马不停蹄地就收拾出宫,奈何风雪挡在前头,心急没用。
暗卫回答:“是一个小倌,被破身,反抗之下杀死了客人,那客人名为薛贯裴。”
乍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晏临溪愣了一愣,随后嘴角勾起,“是他?”笑中的玩味不加遮掩,“他现在是什么官职来着?”
暗卫立刻提示道:“判户部事。”
晏临溪笑意更深,“父皇身边的红人啊?”他换了个姿势,不让脖颈后结的痂擦到身后的垫子,心想:“父皇身边得以任用的官员,一类是像李兰英那样表里如一的忠臣,另一类是像薛贯裴这样表里不一的败类,前者从一而终,后者除了政务,某些方面的品性是真烂到骨子里了。”
暗卫抬眸轻瞥自己主子的笑,不由得后脊发凉。
他是晏临溪亲信中为数不多知道主子有郁症的,他也亲眼见过主子郁症发作,将刀子往脖子上捅,模样平静又疯狂。此次主子入宫之后就停了药,所以眼下,他隐约有些疯。
暗卫又说:“此事还牵扯到世子殿下。”
晏临溪嘴角的笑徒然凝住,锋眉紧皱,“楼悠舟?他怎么会无端被牵扯进去?”
“属下不知,但官兵前来拿人时,楼世子陪着一起去官府了。”暗卫如实回答。
晏临溪似有所感,心中已经确定这个出事了的小倌是谁,却莫名地烦躁。他将书册随意往身边一扔,按住太阳穴狠狠地揉,绷着的声线听起来咬牙切齿,“尽不让人省心……”
“另,”暗卫沉声“有人趁乱潜进了孔雀洲。梅管事发觉您屋里有被翻动的痕迹,暗室暂未被发现。”
晏临溪眼神一凛,心道:“可算来了。孔雀洲浮在水上,外人来,如‘翁中捉鳖’,逃遁无门。”便问:“可查出了是谁?”
“还未。看行迹不只一人,属下们已经将几个可疑的人都盯住了……主子,有人跟上来。”
暗卫伏低身子,晏临溪掀开布帘往外看,行人稀寥,没有什么可疑的身影。
暗卫指了指另一侧,轻声说:“在屋檐上。”
晏临溪颔首。
他拿出身侧一块薄木板,上面绘制了简易的京都地图,晏临溪拿炭笔将一处圈了起来,然后探出窗外,将木板展示给车把式看。
车夫“啊啊”两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拉扯缰绳调转方向——他竟是个聋子。
马车过了大宫门就有“尾巴”跟着,跟上来的人估计是皇宫里的,甚至可能是陛下派他来的,无非就是想看看六殿下着急忙慌出宫到底是做什么。晏临溪给的理由是“寻欢作乐”,直接去孔雀洲倒也没错,可那边刚出了命案,还有探子在,何必无端惹人怀疑。
于是,马车停在紫竹坊。
紫竹坊这一片乃是民间戏班聚集之地,又靠近东市,酒肆、茶馆、店铺一应俱全。
戏台一搭,锣鼓一敲,四方来客,粉墨登场。
除了某些特别要紧的日子,比如皇室有重大庆典或者遇到国丧等禁娱之时,又或是逢年过节,戏班都被请去达官贵人的府邸演出,否则从清早太阳初升之时一直到宵禁时分,戏是一刻不停。
晏临溪撩开帘子下地,还没进门,就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传来。
这是江南调,婉转悠扬,一唱三叹,唱的是鸳鸯私会、欲说还休,叹的是人心不古、薄情寡命。
“大清早的,就唱这么哀切的戏啊?”
在堂里贩座的小伙计正得闲,倚在案台边嚼蜜糖,闻声转过头,见是“溪月”,忙不迭躬身问候:“月公子安好?您真是许久不来,小的就快认不出您了,您……上座?”
晏临溪摆摆手,“不了,我找王先生。”
紫竹坊只有一位王先生,他是江南戏班的领头,扮老生,年势高了,排戏更少,现在基本只在官贵府上露面。
王先生的戏在民间一座难求,溪月公子头一次来就赶上了。贩座的小伙计不知道这位“月公子”与王先生是什么关系,不过听对方讲,两人似是熟识,遂说:“王先生在内院,小的带您去寻……”
晏临溪止住他,“我知道路。”然后便朝小伙计方才行动的方向走过去。小伙计多看了他两眼,继续与口中蜜糖作对。
晏临溪才不记得什么“王先生”,他装得高深莫测将人唬住,躲进一间空房间,确认四下无人,将窗子打开。
暗卫轻盈地跳了进来,悄无声息地合上窗,“没人看见属下。”
晏临溪点点头,去柜子里随意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将自己的衣裳脱了递给暗卫。
真是好一出“移花接木、偷梁换柱”:
暗卫会扮作“溪月公子”的样子留在这里听戏,乔装改扮的晏临溪则从紫竹坊小院后门离开,他要赶去孔雀洲主理乱局。
“楼主阁下,可否摘下面具说话?”
京都府左军巡使罗霄升微微扬起下巴,言辞谦卑但语调犀利。
孔雀主坐在主位上,还是那副浮夸却不露出分毫肌肤的装束,一手懒懒地搭在扶手上,一手抵在脸侧,被黑色手套包裹住的指节无声地敲着金纹面罩,姿态从容。
站在一旁的玉奴皱起秀眉,孔雀主却没有即刻应答,而是请茶娘奉茶。
茶水被沏好,罗霄升也没有动,他的目光始终紧紧地锁定在孔雀主身上,仿佛要透过层层遮挡,看穿对方的真实面目。无言地对峙片刻,罗霄升眯起眼眸,语气更加凌厉,“京都府办案,还请阁下配合。”
玉奴声音稳稳地开口:“这与案情无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