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殿下虽然甚少在京都露面,但因其近日张扬的行事作风,他在孔雀洲的行踪还是被皇帝老儿所知。
半个时辰后,装扮成商贾的禁卫便乘船登上了东堤,带走了美人榻上正酒醉酣睡的晏临溪。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晏临溪清醒了不少。他被两个侍卫架着双臂,跪在寝宫森冷的地面上,抬头便看见昏黄烛灯下盘坐的身影,竟还能猝然笑出声。
晏临溪挣扎出手臂,伏跪在地,行了个三叩大礼,声音顿挫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反观对坐的皇帝,此刻怒目圆睁,幽深的眼眸里就快迸溅出火星子,指向晏临溪的手都在颤抖,“逆子!”这怒不可遏的一声,像是从肺腔里呕出来。
晏临溪从容应声:“父皇息怒!”
皇帝抄起手边烛台就往他身上砸去,正中晏临溪的后背。只听他闷哼一声,烛火熄灭,但滚烫的蜡淌进他身后的衣领里,烛台滚落在地,断成两截。
这一砸,用了十乘十的力道。
弓身站在皇帝身边、始终保持安静的岑内侍见状,瞥了一眼陛下的脸色。
原本怒意横生的脸出现了一丝担忧,但随后眼神又狠了起来,并没有要让晏临溪起身的意思。
岑内侍遂低头不作声。
半晌,皇帝长叹了一口气,说:“在朕的几个孩子里,你原本是最规行矩步的一个,哪怕从前太师说你有些木讷,朕也觉得,假以时日总会开窍。可你!……你看看你如今,成何体统!?身在皇家,哪怕是血缘最微末的皇子,一举一动也都关乎皇族声名!‘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圣贤古训,都被你学到哪里去了?”他重重闭上眼睛,缓了一缓才再次看向他,“朕说过,南业世子性格顽劣,难教化,你莫要跟他学!”
晏临溪以头抢地,“儿臣知错!”
皇帝看着他这副低三下气又死性不改的样子就怒火中烧,大声喝道:“直起身来看朕!”
岑内侍见六殿下动作僵硬,又瞥向陛下,结果与圣目对上,皇帝呛声道:“你看朕做什么?去扶着他啊!”
岑内侍一时既想跪下又想走开,左脚绊右脚,脚步凌乱地赶到六殿下身边时,他已经自己撑着地面跪直了身子,勾一下唇谢过他的好意。
晏临溪抬眼望向父皇,目光平缓、不卑不亢,只有额上沁出了一层薄汗。
皇帝的目光也平静下来,看着他,问:“阿月,跟我说。”直到这一刻,晏临溪铜墙铁壁一般的态度似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的父皇放下了皇家的威严,像再平常不过的百姓那样,与他的儿子交心。
晏临溪的的眸光闪动,濒死的窒息感席卷而来,冷意从脊背窜上头顶,他的喉头像是呛进了鲜血,灌满肺部,死亡的阴影出现在了皇帝身后。
晏临溪狠狠咳着,陛下慌了神,命岑内侍:“去请太医!”自己上前。
晏临溪深吸一口气,将铁锈味咽下去,克制地对陛下说:“儿臣自知愚钝,实恐有负父皇对儿臣的君子之冀。功名终非儿臣所求也,只盼能庸庸碌碌、安度此生,不求闻达,亦不想有大作为。还请父皇……恩准。”
皇帝托住他的手肘,皱眉问:“你真只愿如此?”
晏临溪咬紧牙关,“是。”
良久,皇帝才开口,“好。朕准了。”他的神情复杂,终归淡然,落寞地接受自己的孩子只是个庸人的现实,“改日,朕便让人拟旨,在宫外设置你的府邸。”
晏临溪勉强凝出一个笑,“谢父皇。”
太医赶来,晏临溪的衣带被解开,褪下衣衫,背后红到发紫的淤痕触目惊心。
皇帝并不是擅长将情绪外露的人,哪怕心有愧疚,也还是绷着脸站在一边,目光凛凛地看着太医处理脖颈后、已经融在发丝里的烛蜡。
凝固的蜡被冷水反复冲洗,终于脱落,露出了更惨不忍睹的烫伤,因为没能及时处理,部分皮肤红肿且起了水疱,甚至出现焦痂。
这次连一旁的岑内侍都倒吸一口气,结果得来了皇帝冷冷扫过的眸光。他攸地低头噤声,大气不敢出,直到太医给出药方让人去太医院抓药,岑内侍如见救命稻草,连忙接了。
半刻之后,用香油调成糊状的敷药被呈过来,太医揭开晏临溪脖子后干净的巾帕取下来,把清凉的药膏涂抹上去,边涂边叮嘱:“殿下睡觉的时候小心些,莫要翻身,以后每日太医院都会送一次药,臣眼下涂抹的是其一,其二是内服的方剂,桃红四物汤每天两次,另外还有双柏散,是敷在后背淤痕上……”
“外敷的药这么多?”晏临溪想回头,却发觉肩颈处被牵扯的疼痛。
太医可能厌恶每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奈何对方是皇子,他身后还站着皇帝,遂说:“殿下也感觉到了,虽然此伤没有伤到骨头,却也伤及筋肉,后背又是经脉交结之处,若不能彻底活血化瘀会落下病根,恐怕日后弓箭都拉不开了。”
闻言,晏临溪乖乖低下头。
太医欣慰地帮他裹伤,“半月之后臣会来复诊,若是没有大碍,殿下可试试按跷和针灸,调和气血、通络止痛。”他收拾好提匣,对皇帝躬身,“臣告退。”
皇帝挥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