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沈曙雀四岁的时候,就爱和乌修平玩,就爱“啊呜啊呜”叫个不听。
他们都是小孩,都有些脏兮兮。有时候平安生刚将乌修平打理干净,沈曙雀马上用脏兮兮的手去捏乌修平的手。次数多了,平安生索性不分什么男女,将他们两个抱在一起洗干净。
乌修平脱得干净。
沈曙雀也脱得干净。
两个四岁的孩子坐在小凳子上,用塑料勺子给彼此洗头。几个大人担忧地坐在边上等待——两个孩子并不清楚他们在担忧什么。他们用手搓泡沫,手指圈成圈在太阳下吹泡泡。
五彩斑斓,金光灿灿。
“啊呜。”沈曙雀喊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他。
两个小小的健全的身体拥抱在一起。
乌修平通常是那个张开手,茫然接受女孩拥抱的存在。
“啊呜。”沈曙雀道:“我想和你玩。上午一起玩,下午也一起玩。我中午也想和你玩,晚上也想和你一起玩。”
乌修平看向平安生。平安生没有回应他,他又重新看向沈曙雀。
“啊呜啊呜。”沈曙雀双手缠在一起,将乌修平圈住。她的头发湿漉漉贴着脸颊,露出的牙齿又嫩又小,“我想一直和你玩。”
你是我最好的此生最重要的朋友。
乌修平去找平安生。
原本站着看他的平安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乌修平内心生出一种慌乱,他惯性地寻找下一个可以依靠的乔木。
他看到了沈曙雀。
阳光下的沈曙雀,身上裹挟着泡沫的绚彩光芒。她看到他的视线朝向自己,眼睛笑眯眯,笑得令人暖洋洋,“好不好嘛。啊呜。我想一直和你玩。”
“好啊。”乌修平抬起手,两个孩子圈住彼此。红色塑料盆将他们的肌肤照成红色,太阳晒得水微微热,他们仿若从一对共同出生的龙凤胎。
曙雀。曙雀。
我爱的曙雀。爱我的曙雀。
乌修平看着那条狗,发不出任何声音。比起见到平安生从盒子里露出来的那一幕,此刻他攥紧了自己手中的棍子,将带着长钉的那一面翻上来。
血。
来自沈曙雀身上的血。
我在做什么?乌修平茫然地想着,手中的棍子掉在地上。那掉落声重新激起他的良心,他噗通跪在沈曙雀面前,连扇自己两个大嘴巴。
“阿雀。”乌修平趴着去摸沈曙雀的脸,声音沙哑,仿佛这样丢掉的良心就能从他的嗓子重新流淌出来,敷在沈曙雀的伤口上。
沈曙雀没有回应。
她身上传来细微的咯吱声,像是跳蚤之类的虫子蹦跶起来,又像是手骨挪动着要做什么。乌修平不敢看她的脸,他将自己埋在女孩散乱的头发里,紧紧拥抱着对方,眼泪一滴一滴融入沈曙雀的头发中。
“对不起。阿雀。对不起阿雀。”
我应该果断一点。乌修平仇恨起许愿星:如果对方早点说明沈曙雀真的有危险,他必然会用下面那东西换沈曙雀安全。
面对沈曙雀,他当然能这么想。
因为穴鼠不在。
至于面对穴鼠要怎么解释,乌修平暂时不去想。他哭了一会儿,抱起沈曙雀,试图将对方带到更温暖的室内。沈曙雀下半身却好像与土地黏连在一起,重得令人心惊。
微弱的地面光反射下,乌修平看到女孩那一双嘴唇轻微地抽搐着。尚未擦拭的白色碎末干涸成一片,她好像把这几个词义重复了上千遍上万遍,形成一种肌肉记忆。
“阿雀。”乌修平双手穿过沈曙雀的咯吱窝。他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抱着她,贴近沈曙雀的脸,听她的话,“我在这里,阿雀。”
沈曙雀口匝肌向后收缩。
“杀……”
她的眼瞳里流下眼泪,泪水黏住头发,眼球转动看向乌修平,极端短促又迫切地爆发出她个人的强烈意志。
“杀了我。”沈曙雀喃喃道:“啊呜。杀了我。”
我不要,这样活着。
*
弱者。
卑微的弱者。
不被人看到的弱者是沈曙雀最讨厌的一类人。
她并不喜欢乌修平,但她又舍不得乌修平。她很清楚自己对乌修平的嫉妒、怜悯是可怜的,可她控制不住去依偎着乌修平:她喜欢用手抚摸乌修平脸上的伤疤,像连体婴儿一样拥抱着对方,缠着对方。
她深知乌修平的懦弱。
她深知因为这个男孩的懦弱,自己要背负和承担更多责任——在此种情境下,沈曙雀依旧愿意用对待手足的爱去对待无用的乌修平。哪怕他们之间的关系与情感并非友谊、爱情、亲情,他们的情感不存在情欲,却也依旧动人而美好。
沈曙雀恨不得自己成为乌修平。
“杀了我。”她呓语道:“啊呜。啊呜。杀了我。”
乌修平抱起她。
这怯弱得让人发笑得动作令沈曙雀抓狂。她几乎是狂啸起来,嗓子眼挤出类似兽类哀嚎的声音,被挤压到蜷缩的手,用虎口不断殴打乌修平的脸。
“杀了我。快点动手。”沈曙雀嚎啕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混合着眼泪,再也没有办法好好说话。
而这些话和力气也没有办法阻挡乌修平的行动。他脱下外包,包裹住沈曙雀,推开了叶生光所在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