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宁不用太费劲地仰脸,想起他们之前讨论过的,为什么对他的身高没有实感。
这一刻真正感知到,如果他非得用这种态度和她讲话,她确实会有一些微妙的不爽。
如果可以用词语统称,她很乐意称之为失控。
看来,他不喜欢失去掌控她消息的感觉,而她也不喜欢他不再低头的感觉。
宋昭宁搭手臂弯,神态懒散,可有可无地笑了下:“这么看我,做什么?”
闻也锁着她的眼睛,修长眉宇拢着难以言明的沉郁,目光复杂。
如果此时此刻是他的哪位下属,一定会有朝不保夕的亡命之感。
毕竟,小闻总这些年见血封喉的狠厉和残忍,早已有种可止小儿夜啼的荒谬。
十几岁以一种无可转圜的姿态被推入你死我活的权力中枢,能走到今天,宋昭宁不想讲什么天赋异禀,这些都是虚假到不能再虚假的空话。
要把一颗心变得冷硬,反反复复地揭开溃烂流脓的伤疤,让自己充满弱点,然后没有弱点。
但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安然地笑了笑,主动与他并肩,斜着烟盒敲在掌心,问:“走走?”
护城的深秋比纽约更冷,却不如柏林。
她指尖衔着烟,烟雾里的白色建筑影绰朦胧,泛着深重潮气。
一片防风林,长势极好。
也有银杏,满地澄明的金黄,像一轮跌落的月亮。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宋昭宁呼出半口烟气,转眼看他,不咸不淡地讲:“几小时前。怎么,你的人没收到信息?”
他表情瞬变。
那是一种秘密被拆穿的心慌意乱,闻也紧扣掌心,逼迫自己冷静。
冷风肆虐,她穿得不多,身姿轻盈曼妙。
好像天生不怕冷,霜雪似的脸,色泽浅淡的瞳,眼神落到她似笑非笑的唇上,局促慌乱地避开,冷白耳廓却红得厉害。
高筒靴踩碎枯叶,发出干燥的响。
宋昭宁上前半步,轻笑:“敢做不敢当?”
他这身西服像是他的底气,但很快,宋昭宁夹烟手指游走的地步,起了几道不平整的褶皱。
她后退半步,反手灭烟,架着手臂审视:“合衬你。但,少了一枚领带夹。”
纤细手臂舒展,两指理了理他的衬衣领口,背手抚平他的领带。
暗色花纹,略微刺着她细嫩肌肤,散漫地,在他心口拍了两下。
“把他们都收回去。不要跟着我,我不喜欢。”
无法溶解的黑暗映在他眼底,背阴处的眼神越来越深,越来越暗,她饶有兴致地迎上,唇边牵着很社交,但没有温度的笑。
“给我其他选择。”他冷声:“保证我不会失去你的消息。”
这句话真的非常好笑。
因为她短暂地愣住,然后偏头,清瘦长颈绷着细瘦筋骨,从耳侧连到锁骨。
“我以为小闻总手眼通天。”她弯唇,讥诮地嘲讽:“不过呢,收购一家老牌天文台实在没必要。我未来还是要回国的。”
靠着一棵悬铃木,她脸上有几近透明的笑:“多此一举,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这次的沉默更久。
久到空气凝固,白驹过隙,桑田沧海。
掌根已经鲜血淋漓,他指甲修得齐整,足见绝望多么具象。
宋昭宁看着他洇湿血迹的指根,他的手型好看,甚至算得上漂亮,腕骨不粗犷,戴着一枚有些年头的纪念款,应该是顾正清送给他的礼物。
这几个字说得万分艰难,宋昭宁确信他已经将一颗真心掏出来,任由她摔碎打砸。
“原来你都知道。”他抬起手,挡了下眼睛,自嘲地笑:“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唔。”她想了想:“艾德温说他必须和我结束这段date开始。”
那就是最初了。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闻也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的确应该感到意外。
可事实上,他知道宋昭宁并非真的是一个只会享乐的单细胞生物。
不起眼的黑色桑塔纳,街角遇见的戴帽子喝咖啡的男人,蛛丝马迹遍布她的生活,有时候她从学校里出来,24hours营业的便利店里,与一个年轻但戴着口罩的亚洲男人擦肩而过。
宋昭宁当时想,既然是跟踪,至少也得把手收在风衣口袋。
否则那块腕表,岂不是见证了他的所有罪行。
她当然会觉得闻也奇怪。
像个病入膏肓的癌症晚期患者,一面按捺不住自己跟踪她,另一面,穿上笔挺合身的西装,站在衣香鬓影里,只用冷漠神色回望她。
这是爱吗?
应该不是。
宋昭宁不觉得他有回应那个夏天的亲吻。
无疾而终的亲吻。
他攥紧了手指,新鲜粘稠的血液像今夜一样流出来,模糊了黑白琴键。
宋昭宁撑起身,拢一拢发,只说可惜。
不知道是说他,还是说这架钢琴。
周遭空气仿佛被秋夜里浓重的冷霜冻住了,他呼吸不畅,近乎粗暴地扯开领带。
银色纽扣崩开,在她眼底弹出一线明亮,而后寂寂地消失。
她收回视线,站直身,说:“既然没有其他话和我说,那我回去了。”
脚步刚迈,手腕猛地被他攥住。
用那只自虐后的手,黏连的血液紧紧吸附着皮肤,她垂眸看着,没有挣开。
“什么意思?”
他喉结艰难咽动,禁锢她的手指很冷。
明明是她要审判他,宣布他的罪名,钉死他的罪责。
就像他们在病房里谈论的,“他比家里所有人都要狠心”。
可是,狠心的话,不正代表他还有心?
既然还有心,那就会为了某个人而跳动,也会为了某个人而心痛。
可是现在,反倒是她要拯救他。
闻也没说话,很低很低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靠上她的肩颈。
前所未有的亲密。
他们不是可以被世俗意义定义的姐弟,他来到宋家后,她好像自动成为了受迫害的那一方,尽管宋昭宁什么都不说,她既不委屈,也不难过,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他,就像接受一朵云的到来和离开。
宋昭宁轻微地侧过脸,温热呼吸洒在他耳骨位置。
还是那句,什么意思?
他一只手撑着树干,另只手绕到她后腰,隔着距离虚扶。
他的声音好似在她心里落了一场淋漓不尽的秋雨,满是低落的潮气:“如果他们都可以,那我行不行?”
“我比他们好,比他们认识你的时间更长。我没有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我的眼里只有一个人,从过去到现在,还有,你可能不太相信的未来。”
就连表白也如此剜心刺骨不留余地。
好可怜。
像要哭了。
她的指尖怜悯地碰了碰他的脸颊,他立即扣住,闭着眼,睫尖脆弱地轻颤,连同着一个只敢触碰她手心内侧的亲吻。
隐忍克制到浑身颤抖,鼻息滚烫紊乱,那一小片皮肤被他反反复复地啄吻,直到泛起病态的绯红。
宋昭宁全然没想到会在今夜逼出他的真心话,她稍稍歪头,掌心贴上他的侧脸,他的目光追过来,湿漉漉的,让她想起某种犬科动物。
犯了错的时候,同样用这种眼神乞求一个原谅。
可他毕竟没有什么错,他只是爱上了不可以爱上的人。
但是,真的不可以吗?
宋昭宁抬了抬脸,顾正清的病房在六楼,此刻灯火璀璨。
让他们一起长大,然后让一个人背负另一个人的命运。亲情会被利益吞噬,但掺杂了爱情的,不一定会。
好妙的一招。
没有正式的收养手续,不存在法律上的拟制血亲。
所谓的姐弟,也是年龄差异的称谓。
抛开这一切,他们什么也不是。
同时,什么都可以是。
思及此,宋昭宁在他唇边落了个与暧昧无关的亲吻。
“你想当我的情人?”
闻也显然僵住,半晌反应不过来。
她觉得很可爱,捏着他下巴,微微踮脚。
“情人……情人也可以。”
一触即分,他喉结剧烈滚动,从天而降的惊喜让他手足无措,但是虚放在她后腰的那只手,紧密地贴着她的身材曲线,将她迫向自己几乎要停跳的心脏,他虔诚地保证:“只要你高兴。”
暧昧期总会许诺地久天长,宋昭宁听过很多,倒是头一回听别人讲,当情人也高兴。
可她原本想说,如果你觉得情人不够OK,那么当男朋友也可以。
不过,往后因为身份转变的风浪,必须由他来承担。
她笑了笑。
或许,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
只是护城的秋天很冷,她需要一个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