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我,你也会想办法把闻希转到宜睦?”
“不会。”冯院说:“我会一直在暗处帮助他直到这孩子可以出院,宜睦是你的心血,我没有身份立场滥用的你的善良。”
冥冥之中无数错综复杂的拼图在这一刻填补了空缺的线索,宋昭宁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要签下那份根本不合理的合同,由此走入对方精心设计的陷阱。
因为早在老城区被高利贷暴力催收的傍晚,席越就已经把手伸了进来。
她手掌撑着明亮餐台,豁然起身,动作迅速突兀到微微惊到了冯院。
“……我想我知道了。”
冯院眉心顿跳:“你知道什么了?”
她二话不说地抓起车钥匙,高跟鞋踩着刚刚拖过的地板,仓促间风衣甚至没得及展开披在肩上。
“我去个地方!”
她头也不回地扬声:“如果闻也来医院,您第一时间通知我。”
银灰色的梅赛德斯在积水洼中漂亮甩尾掉头,两束笔直车灯穿破茫茫雨夜,驶入这场仿佛不会停歇的末日冷雨。
车道空旷寂静,唯有不停提速的引擎发出震彻的轰鸣,宋昭宁不用导航也知道从宜睦到护城北郊墓园的最优路线。
无数个彻夜难眠的夜晚,她一个人跨越大半个城市,深夜捧着一束不够新鲜的花,来探望他孤零零的墓碑。
坟墓是空的,顾正清火化后的骨灰留在他原本的故乡。
这面墓碑是宋微在他去世一年后一意孤行为他设立的衣冠冢,上面没有照片,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日期,只有一面风水雨淋的青灰色石板,孤独地提醒着还活着的人。
已经十一月了。
护城不下雪,但墓园缠在灰色树梢的白色花灯,看起来就像一朵又一朵不会融化的雪花。
寂静地,失去生命地。
宋昭宁走得急,鞋跟高高低低地踩过台阶上的薄雨,飞溅着洇入裙摆、洇入踝骨,最后洇入她仿佛吞咽艰涩硬块的喉咙。
她站在那棵灰色的树下,不远处有一道修长笔挺的身影。
暮色四合的冷雨中,他没有撑伞,身上衣物完全被暴雨浸湿,但他站得很直,背影轮廓不明显的僵硬和颤抖,却不知道因为什么。
她看见闻也忽然深深地弯下腰,被雨水冻到苍白的脸颊紧紧贴着墓碑边缘。
喉结上下涌动,他应该是对着顾正清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她听不清。
她控制不住,往前半步,流光溢彩的银色鞋底踩碎半枚落叶。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闭上眼睛,寒凉彻骨的雨水一遍遍冲刷着他乌黑浓密的眼睫,衬得面色更加虚浮苍白。
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她直直地站着,手中撑着的雨伞却歪了寸许,半边肩背已经被打湿。但她像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不觉得冷,只觉得彻骨的疼。
“我真的想好好保护她……但我的力量太有限了。”
他半跪着,淋湿成绺的黑发凌乱地抵着坚硬冰冷的墓碑,他紧紧地闭上眼睛,如果顾正清在天有灵,他不敢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如落水狗的模样。
“我没有办法为你报仇,我也没办法为我的父母报仇……我太普通也太没用了。当年你让我救她,可是我连她的梦想都保护不了……”
“是我让她陷入两难的境地,是我让她背负了不属于她的责任,是我有私心……”
那一声声“是我太没用了”仿佛虚空中烧红的刀刃,连皮带肉地剜进骨骼,剜进鲜血淋漓的心脏,剜进她几乎坏死的神经末梢。
他的声音破碎而沙哑地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那一点点白色的绒灯也被雨水打碎,零落成满地单薄的光晕,就好像一颗破碎的心。
闻也在哭吗?
可是雨下得好大、好急,她的视线一片模糊,隐约间看见他踉跄着站起来,身形不稳地往后跌了半步,旋即扶住紧紧挨着的另一个墓碑,他目光僵冷地转过去,紧邻顾正清无字碑的老照片已经陈旧暗淡,他看不清对方唇角微微上提的笑容。
宋昭宁冷得发抖,她看见他精疲力尽地笑了一下,笑容里混杂着深重难言的苦涩和悲哀,继而他弯下腰,深深地鞠躬。
“我会尽快结束这一切……”
他说:“至少,我会把她的平静和自由还给她。”
月亮偏了一寸,他回过神之前她已经收伞藏匿进硕大粗壮的树影,但千万分之一的概率,宋昭宁仍然捕捉到他那双如绝路困兽般猩红的眼睛。
太年轻的眼睛里藏不住鲜明的爱意,她手指攥着弯曲的伞柄,柔软掌心几乎要被镶嵌的宝石劈开血痕。
那瞬间,她乱如麻线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如果没有她自以为是的占有和捉弄,如果没有在彻底摆脱第三人之前就牵起他的手,对上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却在某些时刻隐忍爱意的眼神。
如果没有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作祟,如果她没有想起他护在她身前被烧到发亮的刀刃贯穿,没有拽住她的手逃离那场永远也不会停止的噩梦。
如果……
她终于受不住,弯下身,深深地颤抖,觉得自己应该是活在一场梦里,可是痛感又如此真实。
真实地、一刀刀地,凌迟着她。
如果没有遇见就好了。
如果没有重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