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医生略一点头,她定定地注视着屏幕内宋昭宁的眼睛,沉声道:“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词语?我们每个人,会本能地感知到饥饿、疲惫、困倦,但痛苦是很主观且私人的,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痛苦了吗?”
“我不知道。”
她坦诚道:“但我觉得不应该用‘我感到痛苦’来形容我。我人生的底色是痛苦,痛苦不是虚无缥缈或形而上学,痛苦是一场实际发生了的大火。”
“我清醒地放任自己沉沦在绝望而漫无止境的痛苦。我想要尝试催眠,或者是你们擅长的办法——”
宋昭宁望着她,那双曾经漂亮如今依旧漂亮的眼睛,请求着、哀求着、恳求着。
“我想要记起当年的事情。”
如果不是右下角的时间平缓有序地流逝,许医生会错觉自己的视频因为信号不佳而陷入卡顿。
许医生摘下眼镜,闭眼揉着眉心。
“如果这是出于病人的请求,我们会酌情考虑。但,如果是出于对一个小辈的请求,昭宁,我希望你不要沉溺过去。你这样……应该寻求药物治疗,心理干预对你的影响微乎其微。你一直在抗拒,而且,你是天生的演员。”
“或许吧。”
她静静地笑了一下,眼里有种绮丽而荒诞的心碎笑意:“至少让我试一试,好吗?”
许医生避开她的视线,她知道在场交锋里,她已经落了下风。
“昭宁,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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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许医生,初次见面,我叫宋昭宁。”
“昭宁,你好。”提前接收资料的女医生和善地笑起来:“昭,光明磊落。五福,三曰康宁。是个很好的名字呢。”
“我的人生和光明磊落没有关系,所谓的康宁也算不上。”
刚成年的少女,身形孱弱单薄如纸,偏偏背脊挺直,她注视着医生,声线轻而低冷。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从小跟母姓。后来,我的母亲再婚,和继父感情很好。但没过几年,他因意外去世,而我受了重伤。”
她是轻描淡写的口吻,仿佛那场惨烈到足以使所有人铭记的事故只是一抹悲伤的吉光片羽。
“我有时候觉得很疑惑。”
她话锋一转,引得低头记录的女医生看她一眼,与之口吻不符的是,她的表情依旧漠然。
“我其实记得和我继父相处的所有细节,家里没来得及收拾的领带和皮鞋,庭院中修剪枝叶的花剪,某间浴室遗留下来的刮胡刀和男士定型喷雾。”
许医生点头:“逝去的人会以另一种方式陪在我们身边。”
面色苍白的少女眼神奇异地看着她。
“我以为念过博士的人是坚定的唯物主义。”
她说完,那双纯净如钻石的双眼浮现一丝懒得掩饰的讥诮:“我没有那么脆弱,也不是因为怀念而走不出来。医生,如果用拼图来形容我的人生,那么,我的人生永远不完整。”
她已经感觉到病人情绪上的起伏,许医生温柔地笑了笑,带着对小孩纵容的鼓励:“你有什么困惑,可以告诉我?”
少女再一次用奇异的目光看过来。
“你听过一个病例吗?医生。”她问:“一个国外的患者,因为对自己女儿怀有敌意,最后她的女儿在她的认知内消失了。”
许医生:“我明白你说的事情,但——”
“但我偶尔很想死。”
她打断,苍白干净的眉目在天光中逐渐清晰,她轻轻歪头,蓬软的黑色长发垂坠。
女孩子的表情,既天真,又残忍,还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这正常吗?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拼图少了几块,因为我从此无法再拥有字面意义上的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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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到了玩具。”
宋昭宁重复:“并且那发生在第三次见面。许医生,您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许医生笑起来:“你说是就是吧。昭宁,你曾经有一个玩具,你很珍视、也很宝贝,你甚至……可能觉得有些骄傲?”
宋昭宁微微蹙起眉心,但对她的最后一个词语,表达了不置可否的意思。
“其实只是玩具而已。”许医生说:“所以我支持你选择令自己舒服的方式,尽管这个方式是你找了很多玩具。”
那张纸已经写不下了。她扫到一边,拇指顶着食指转笔。
“但还是代替不了,你最初得到的、你最喜欢的、你的第一件玩具。”
许医生敛了眼角笑意,正色:“你现在,遇到了很相似的玩具吗?”
“……”
宋昭宁摇了一下头,目光虚无地落在某处,月光攀在护城地标性的摩天大楼,LED彻夜闪烁。
她最后什么也没说。
长达几小时的视频终于切断。
宋昭宁起身,给自己醒了一瓶红酒。
年份是够的,价格也很喜庆,18.8万,是怀愿送的。
对于一个日常私服只舍得买几千元的女明星来说,不可谓不是下血本。
许医生让她吃药,但是所有按处方开出来的安眠药全都堆在衣柜深处的保险箱。
如果有一天出了什么意外,费尽心思打开的保险柜,竟然是满满当当的安眠药,一定会气到发疯吧。
宋昭宁可有可无地想。
她不一定还是很想死。她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这其实是很矫情的说法。
宋昭宁不奢求这个世界上有任何人可以与她共情。拜托,和千亿信托基金的继承人共情?难道人生属于easy模式吗?
——easy模式。
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词,她眉心一凝,目光注视着醇厚暗红的酒液。
其实她有一些话没有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第一次心理干预到今天,宋昭宁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自己留在了当年那个绝望而手足无措的小女孩身上。
但她也没解释。
不是玩具。
她失去的,从来不是一个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