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对方伤痕累累的眼睛,良久平静道:“是这家医院的负责人。之前的问题是我冒犯,不好意思。不管你们的女儿是不是从福利院领养,我都会为其免除所有医药费,后续的治疗情况也由宜睦跟进,你们不必担心。”
年轻父母对望一眼,彼此眼中混杂着难以置信、怀疑、惊惧、甚至还有一丝复杂的后怕。
女人看了眼紧闭的手术室,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宋昭宁,那真是困兽一样的眼神。
宋昭宁恍惚地想起,她其实见过这样的目光。
她见过的,不止一次。
“为什么?”
因为哭了太久又过度缺水,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粗涩,眼底却闪动着某种奇异的精光。
宋昭宁看着这对年轻父母。
其实也不算很年轻了,拨开被雨水淋湿的长发,透过这一双双被生活磋磨到生无可恋的眼睛,能看得见他们比实际年龄要大了许多的、疲惫而苍老的灵魂。
但就是这样一张皮囊,又有着打碎牙齿和血吞的坚韧和勇气。
只是养女而已。
有必要到这个份上吗?
如果是别人在场,在私人医院和一沓沓高昂的天价账单,以及每一天都是四位数的住院费,面对一个养女,会怎么选择——
怎么选择?
她没有逼问眼前的年轻父母,事实上,她的双眼仿佛被某种失真的介质笼罩了,她看不见他们欣喜若狂又担惊后怕的神色,也看不见医院两侧白到反光的墙壁,甚至看不见把干燥温暖的衣服交到他们手上,转过头担忧询问的唐悦嘉。
她看见了被遗忘的过去。
那名浑身是血而伤痕累累的少年,他小心谨慎地避开爆炸后的残留物,避开满目疮痍的高速公路和不知死活的人群,那辆黑色的SUV熊熊燃烧,他咬着牙,在撕开的衣服下摆迅速倒空一整瓶矿泉水,咬着牙缠上自己十指,然后去碰那扇狰狞扭曲的车门——
轰!!
爆炸接二连三,没有死绝的凶手摇晃着站起身,手中的尖刀反射着滚烫的热浪,自上而下地掼下来!
那瞬间他的反应已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孩所能做到的极限。
侧头,后仰,靠近车门的后背迅速被滚滚热焰烫到,他几乎可以闻见某种肉类烧焦的味道。
他双腿发劲,视死如归地踹上男人腰腹,但那薄薄的一线刀刃仍然劈头落下来,他只来得及抬手格挡,从左手腕骨划到肘弯,鲜血淋漓地滴下来,迅速被高温蒸发。
血腥恶毒的视线如毒蛇锁定他,小孩知道自己可能逃不掉了,他死了不要紧,他是这个世界最无关紧要的存在,只要闻希有人能收养,有人能照顾他,他可以放心地去死,他可以——
在他身后,因为上万吨重力撞得变形的车门,终于被里面的人逼开了一条缝。
少女浑身是伤,浑身是血,她从没有一刻这般狼狈,几乎是双手并用地爬出了车门,她的小腿已经被烧伤,裙摆几乎和皮肉黏连在一起,她眼泪滚下一行,还没落到下颌,便被热浪蒸发。
好热,好烫,好疼……
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颜色扭曲成疯狂闪烁的光斑,她想闭眼,但闭不上了……
耳膜嗡嗡作响,鲜血沿着额头破开的伤口,开闸似地奔涌而出,她以为唇角抿到的是自己的泪水,其实是血水。
那双弹钢琴的手指被烫开了皮,指甲翻绽,左手虎口横插一枚闪着锃光的玻璃,小指已然变形扭曲,她呜咽着,脆弱单薄的咽喉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但沙哑的、模糊的、在最后一丝神智消散之前,是她诘问的声音:
为什么丢下我?
既然丢下我,为什么又回头来救我。
既然选择了他,就该坚定地带着他往下走——
“只是养女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只是养子而已,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
“昭昭。”
男人温和无奈地笑了一下,抬手要揉她的头发,她不是小女孩了,敏捷地侧身侧开,他也没在意自己落空的手,垂到腿侧,脸上仍是她最熟悉的神情:“我欠他们的。他父母因我而死。”
她那会儿已经十来岁了,明白生离死别是人之常情,但她偏选择站在一个过分理性而导致过分冷漠的角度看问题,她歪了下头,那其实是很可爱的动作,但她漂亮而冷漠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能看进人心。
“所以?你会把顾家交到他手上?哦不对,你的一切已经是我们宋家的了,所以你要把宋家交给他?”
他沉吟一息,问:“昭昭愿意吗?”
“我无所谓。”她回答:“妈妈一直不喜欢闻也和闻希。她不清楚你对他们的感情,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会告诉的。”他沉默了很久,却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所以,我在赎罪。昭昭,如果你不高兴,不愿意,我会换一种方式。”
宋昭宁立刻抓住他话语里的漏洞,咄咄逼人:“包括放弃我吗?不要骗我,我最讨厌欺骗。”
他几乎不用思考,在她清亮双眸的逼视中点头:“是的,如果要在你与闻也做选择,我选择闻也。”
那真是太伤小孩子的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宋昭宁赌气,不肯在搭理顾正清,自然也连带着恨上了闻也。
但命运向来曲折离奇,当年说过的玩笑话竟然会以绝对想不到的方式应到她自己身上。
顾正清并没有机会在闻也和宋昭宁之间做选择。
她被顾正清在言语中放弃,也在生死关头被闻也放弃。
但她不懂。
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只是一个,认识没有几年、也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
为什么要赌上自己的性命,在生死一线,拉住她的手,替她捱过命运沉重的痛击。
......
她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年轻父母陡然生出了她想要收回承诺的害怕。
男人干咳一声,宋昭宁眉心短促地皱了下,她并指摁住突跳的神经,不知是在回答别人,还是回答她自己。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很久,她重新直起身,脖颈修长如自然界最高贵优雅的天鹅,攥着袖口的手指却忍下了一阵阵心悸惊痛。
“如果这样理解会让你们更好地接受,那么,我在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