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没多久,选择退学投奔男朋友一起去打工的许雅,反过来怪一直劝她读书、甚至愿意借钱给她解决经济问题的夏暗歌不懂她的痛苦,非要把自己的思想强加到她身上,逼她读毫无意义的书。
没人能理解,夏暗歌为什么对许雅被劝退这件事那么愤怒,甚至许雅本人都不明白。
她们习以为常的事情,在夏暗歌眼中却异乎寻常地不可接受。
黄悦承认,听到许雅怼夏暗歌时,她心中有隐约的报复式的快感,尽管她知道,她其实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因为她非但和夏暗歌没有仇怨,反而也曾受过夏暗歌不少恩惠。
她曾是夏暗歌高一时的同桌。
起初她并不想与这位争议不断的同桌有过多的交往,但夏暗歌待她很热情——那是种很难抗拒的热情,她很小的时候就被迫学会了察言观色,听懂他人的言外之意,与这个世界上各形各色的人周旋,但夏暗歌有种异乎寻常的明亮与坦荡,简直像是夜路上车灯射出的一束光,直白灼人,哪怕举起手阻挡,光也会从指缝泄出来,侵占你的双眼。
日子久了,她也默默地将对方划入了自己“朋友”的范围。
夏暗歌从不吝于赞美朋友,于是她知道,在对方眼中,她待人友善,努力上进,成绩优异,性格温柔——有时她都会为对方描述出来的形象失神,旋即冷笑。
那时候夏暗歌不明白,成绩优异又与人为善、处处忍让的黄悦,为什么会常被人轻视鄙夷,甚至霸凌欺负————黄悦当然不会主动告诉她这是为什么,起初她甚至以为,夏暗歌的“困惑”,是一种明知故问的羞辱,后来多次试探后,她才确信,在十三岁的夏暗歌眼中,“贫富”与“美丑”的差距,似乎是不存在的——或者说,她能分辨,但却认为,无论贫富美丑,都应该平等以待。
她深为黄悦不忿,数次在黄悦被霸凌时挺身而出。
但她觉得很奇怪,面对那些过分的行为,黄悦却不以为然,只一昧地顺从,然后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在有一次夏暗歌说“她们那么欺负你…”时,忽然言辞激烈地打断:“她们只是在跟我闹着玩!没有人霸凌我!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模式!你根本就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拿她当丫鬟使唤,明知道她经济拮据,让她跑腿买东西时却拖拖拉拉地不给钱,聚集起来一起大声嘲笑她的外貌,给她的容貌缺陷起恶心的绰号,在走廊上戏弄她,这样也算朋友吗?夏暗歌大惑不解。
她当然不懂的,对于有些人而言,被点明她是不被爱、不被认可、不被尊重的,比实打实地欺辱她还要更加难以忍受,因为后者只是奴役她的躯体,前者却是连做梦的余地都不留给她,强行戳破了弱者“这一切都很正常,被使唤是上位者认可她的表现”的斯德哥尔摩式幻想。
但在此之外,黄悦仍然是那个温柔和善的同学。——只是夏暗歌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对霸凌者也那么友善。
黄悦不想给她解释,她又不是她妈,有什么义务教导她如此基本的人情世故?她们其实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在被迫帮夏暗歌处理她因为什么都不懂闹出的种种小问题时(她甚至都不会洗衣服,大扫除时扫帚都不知道要怎么拿!),她无数次地想冷脸和夏暗歌划清界限,说明白她们并不适合做朋友,但每次都没能顺利地说出口。
十三岁的夏暗歌,眼睛里都是明亮清澈的愚蠢,可是她实在太漂亮了,哪怕那时候光华其他人已经开始穿各种潮牌,画精致淡妆,周周做新发型,而夏暗歌连洗面奶都不用,穿着乱七八糟的儿童卫衣和卡通裤子,她的脸也光彩照人得令人失神。
黄悦无数次涌到喉口的冷言冷语,都在被那张漂亮脸蛋温柔注视的那一刻,生生吞了回去。
从她出生起,十几年里,她得到的赞美,90%都源于和夏暗歌短短几个月的相处,被认可、被赞美是她从来都不需要的无用的奢侈品,不能解决她的困境,不能为她带来利益,但……她竟做不到拒绝。
光华的学生在入学第一个月里,就通过各种隐晦(在当事人眼中并不隐晦,不懂游戏规则的只有几个人,夏暗歌就是其中之一)的方式展现各自的实力与未来的发展路径,结盟结党,各自为营,如同江湖般分成不同的派系,派系之中又如狼群般阶级分明,上位者交换利益同时剥削下位者,中位者靠遵守规则、展现实力同时偶尔进贡来换取庇佑与清静,落单之人则是所有人都可以去撕咬一口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