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季华从来不缺什么朋友。
窗外的人默了半晌,而后转身离开。
如果再近些,年季华就能看见他眼睫上凝了一夜的霜,可惜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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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波易谢,寸暑难留,再听到关于顾熙风的消息,已经是金秋。
顾家二公子新科登第,一跃成了齐越建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
“公主可要去殿前看看。”
年季华在长乐宫中画着图纸。
“三年一科,有什么好看的,都下去吧,本宫倦了。”
逢月逢玉识趣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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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去了。
长安街上钟鼓齐鸣,喧声震天,马上身着红袍的男子朗目疏眉笑意温和,鬓边一朵黄牡丹。
银鞍绣障,谁家年少,意气自飞扬。
年季华站在街边酒楼的窗前。日光倾落,恍然间时间倒流。长日尽处,她看到数年前神仪明秀的少年一本正经的对她说着话,神情专注,眉目飞扬。
他说,他一定会成为超越父亲的存在。
那人终于得偿所愿。
春风锦袖,往来驰道,马腹及鞭长。
后面的人挥了挥鞭,跟上了前面的高头大马,两人并驾齐驱。顾舒望环顾四周,感叹一声畅快,而后疑惑道。
“你那个跟屁虫没来啊哥,恭喜恭喜,说来也真是的,都是陛下的女儿,怎么三公主就心善温婉如同仙女下凡,四公主嘛,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云泥之别,云泥之别,自己是烂泥一捧,就连一点喜欢,都会污了状元锦裳。
年季华勾了勾唇,顾舒望说话还是一日既往的难听,她转身欲走,却听见一直沉默的人开了口。
“殿下很好。”
停下脚步,眼睫蝶翼般颤动,年季华想起云和骂她的话,眼泪突然决堤。
“没出息的家伙。”
她不坚定,她没有用,她跌尽跟头不长半分记性。
她就是没有出息啊。
年季华忽而后悔了自己的冲动,若是没有那一天的刨白,他们还能做一辈子的朋友。
她不应该贪心的。
新及第的状元郎谢了皇恩,走出金銮殿,却在殿前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宫道并不拥挤,两人却依旧擦肩而过。
“喂,你站住。”一声娇呵传来。
他转身回首。
“我们和好吧,我和你还似从前那般,今后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四公主傲然看着眼前的人,微微仰着头,凤眸上挑,还是那样的娇矜,指尖却不自觉攥着自己绣了金线的衣摆。
顾熙风轻轻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殿下与臣何曾有过嫌隙。”
一朵花被颤颤巍巍,落在秋风里。
半年来的别扭如烟云散,云销雨霁,她终于得以窥见半寸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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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净风轻,上京虽步入深秋,日色依旧明媚。
一人斜倚在美人榻上,菱花窗半阖,泻进半寸日色,浮光闪烁,悉数落在轻颤的眼婕上,薄滑的丝缎勾勒出姣好身段。
下一刻,榻上人睁开了双眼,眸光潋滟,她伸手扶住瓷白的额头,头疼欲裂。
“公主醒了。”
逢玉候了一宿,听见殿中声响,端着梅子醒酒汤走了进来,服侍榻上人喝下。
年季华喝了几口醒酒汤,脑中依旧一片混沌。
“昨日... ...”
她依稀记得昨日宴上自己喝了不少,应该没闹出什么事来吧,年季华还记得自己一年前醉酒闹出的笑话,自己的风评本就不好,若是再惹了什么事端,母妃又得念叨几日了。
逢玉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对着她一笑。
年季华被她笑得心里发毛,愈发不确定自己昨天到底做了些什么。
“放心好了殿下,质子已经被送来了府上,择日就能完婚,若是实在等不及,这会子,应该也已经洗涮干净了... ...”
那她就放心,等等,什么质子。
长乐公主瞪大了眼睛,神色中流露出几点茫然,片刻后,昨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本宫喜欢的人自然是天下最最好的。”
“父皇,我喜欢他。”
“生得真不错,将这人送来我府上。”
... ...
“啊”年季华拿起锦被,将自己裹成了一只蛹。
“殿下?”
逢玉看着她的古怪反应,斟酌着开口。“要不,奴婢派人将人送回去?”
看到塌上的鼓包上下点了点后便往外走。
“等等”
没等逢玉走出门外,又被人叫住了。
塌上人从锦被中探出一双眼睛。
“先留着吧。”
“你当真要将人留下。”
云和走到门口一个踉跄。她本是为了笑发酒疯的某人而来,谁知刚进门就听见了这一句。
“酒还没醒呢?”
宋云和伸出手张开五指在年季华面前晃了晃,迟疑着开口,她不信年季华真对那人没了心思。
“你走开。”榻上人丢了个缂丝迎枕过去。
闹了一番,云和正色道:“真想留他。”
“不行吗?”
“公主想要什么都行。”逢云逢月连忙哄着人。
年季华轻哼一声。
“那不就成了,我就要他。”
“我就想要他。”——谢时荣走进到公主府门前,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他顿了顿,推门而入。
一时间里面的笑闹声嘎然而止。
“参见四殿下。”
“这就是昨天那个质子?” 云和光顾着看小殿下发酒疯了,倒是没注意那个被年季华点中的倒霉蛋的长相。
年季华起了身。
细骨伶仃的人站在她跟前,低着头,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瘦成这样,却站得笔挺,如同不弯不折的松竹。
这倒叫她想起一个人。
“抬起头来。”
眼前人不动如山。
“没听见吗?殿下让你抬起头来。”小喜子面露不满。一个不受宠的质子,也敢在公主跟前拿大。
“在下地位卑下,身无长物,又于殿下素未谋面,不敢妄想能得公主青眼,心知昨日殿下醉酒,所以才有了那番举动,既然您如今已经清醒,肯请殿下送在下回宫。”
年季华没有在意那一番话。抬手勾住眼前人的下巴,替人将头抬了起来。
双颊瘦削,皮肤显出长久不见日色的瓷白,墨色的眸子因为她突然的动作微微下垂,有几分无措,竹清松瘦的气质,倒是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讶异于这人的消瘦,年季华多摩挲了两把。
落在当事人的眼中便是近于狎昵的意味了。
谢时荣垂下眸子,面上一阵冰凉,扣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纤长白皙,指尖一点朱红的丹蔻,带着一丝玩味,捻上他的唇,而后不带感情的抽离。
好看,可惜远没到能让她心动的地步,而且,没有半分像他,年季华有些失望地收回手。
脱离了那只手的掌控,谢时荣偏过头,不愿看她。
年季华望着那副不屈的模样倒是来了兴致,倾身上前。
“谁说你没有可取之处了... ...”
年季华顿了顿,实在是对眼前人知之甚少,只好说出了最直观的。
“你这张脸,我就喜欢。”
偏过头的谢时荣忽然浑身僵硬,涂着朱红丹蔻的手搭上了自己的左肩。手的主人站在自己耳旁,呵气如兰,温热的吐息打在他的侧脸,整个人被香气环绕。
“今后,还请驸马多多指教。”
谢时荣后撤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脸黑如铁,双耳赤红,嫌恶的望着眼前的人。
传言中四公主行事孟浪果真名不虚传。
年季华倒是毫不在意:“将人带下去洗洗,洗干净了送我塌上。”
“还有这身衣服,也给本公主换了,穿得什么破衣烂衫。”
“诺。”一众侍女上前就要将人带走。
“住手。”
谢时荣冷着脸挣脱了她们的掣肘,也不再作伪。
“我绝不会委身于一个行事放浪的女子。”他如同一个受辱的良家子般不忿,甩袖出了门。
“你!大胆。”
小喜子当即就要替自家殿下好好教训一番这个不识抬举的人,却被年季华叫住。
“随他去。”
年季华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一眼,又收回了目光,落到一旁的案上。
案上展着洁白宣纸,她未画完的八角桌图。
逢月凑上前去:“不知驸马的住处殿下要作何安排。”
年季华心思已经在前日未画完的图纸上了,闻言摆了摆手。
“你看着安排就好。”
看着公主匆匆离开的背影,逢月忽然觉得好像来个人分一分殿下的注意力也好。于是大手一挥,将人安排进了离殿下寝殿最近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