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笑了笑,用扇面轻轻遮住下半张脸,嗔道:“这你可就误会奴家了,奴家可是真心实意地来寻你的。”
叶娘打量着她,忽然道:“你倒是心情很好。”
梅娘笑意加深:“奴家同你,也算是有缘的嘞。奴家啊,要去看那山茶花开了。”
叶娘怔住,她定定看她,梅娘也静静瞧着她,良久,她才轻声道:“恭喜。”
梅娘钟爱山茶花,她曾在赏花宴上提过,在她家乡的某一处,生着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她说要去看山茶花,便是要离开这里,得了自由了。
说也可笑。
当初,她们二人争魁,梅娘终是因为身份和幼时积累的差距逊了她一筹,她成了花魁,成了清倌人。而梅娘却被人设计,沦落去了香欢二楼。
她守住了身子,在金阁内得了一小部分自由。可现在,她将从一个牢笼跳去另一个泥潭,而梅娘,却从这泥潭中挣脱了束缚,终得了自由。
时也命也,世事无常。
梅娘察觉到她语气里的真诚,笑了笑:“多谢。”
叶娘却没有了交谈的心思,两人一前一后地去了二楼,互换了衣服和装扮后,又下来了。
朝阳正想说这两人的气质也不像,会不会被发现时,忽见叶娘以扇遮面,眼波流转,柔声细语道:“姑娘,且随奴家走吧。”
朝阳:……
姐妹,你是有那么点儿影后潜质的。
叶娘就这样用扇面遮脸,袅袅婷婷地走了。朝阳扭头,视线透过门窗,瞧见了那回道书桌边,垂手研磨的梅娘。
乌发遮住了半张面,乍一看,着实像她之前瞧见的叶娘。
朝阳:……
这位也是个影后啊。
朝阳一脸敬佩的跟在叶娘身后回了梅娘的屋子。
一推开门,便瞧见在那站立不安的顾维生,他明明顶着无中生的脸,可叶娘却一眼便认出了他。冷冷道:“顾维生。”
“小生在。”顾维生连忙应声。
朝阳关上门,却见两人大眼对小眼了片刻,叶娘行至桌边坐下,手往桌上轻轻一搭,低垂下眸子。
朝阳识趣地躲在了角落,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叶娘没有说话,顾维生也没有说话,正当朝阳以为这两个家伙打算闭麦靠眼神交流时,顾维生忽然开口了。
“叶娘……”他干涩涩唤了一声,“叶娘……”
“我……”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他想说让她不要去给旁人做妾,想说让她跟他一起走,可最后,他也只是略微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
打开。
“小生卖了房子,卖了家中存书,卖了小生这些年所拥有的一切,这是小生所有的存款。”他将盒子放在桌上,道,“有一万两左右。”
他舔了舔唇,扯了扯嘴角:“小生养得起你。”他又掏出了一张纸道:“这是户籍,是官方的户籍,山高水长,那里靠近关外,他们的手伸不过去……”
他蹲下身,克制又贪念地将指腹轻轻搭在叶娘膝盖的最边上,指尖微微屈起,声声哀求:“小生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叶娘…你可愿,同小生一起离开?”
叶娘目光落在他修长的指节上,这个书生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克制又守礼的,他尊重她,爱慕她,他看向她的眸光永远都是虔诚的,珍视的。身泥潭的她,又怎么可能会不沉溺在他这份温柔又克制的爱意中呢?
她轻轻握住那双手:“顾生,我并非绝色佳人,也不再是高门闺女,你为何爱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为何要爱你?”
“小生乞丐出身,没有家势,没有财富,唯有一腔真心。若姑娘爱我,我愿奉上一切所有;若姑娘不爱我,我也愿奉上一切所有。”
叶娘笑了笑,她指尖虚虚滑过书生温润的眉眼,替他理了理鬓角的发:“顾生,我心悦你。我心悦你的真心,我心悦你的才华,我心悦你的努力,我心悦你的良善。”
她在夸他,可顾维生却觉得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
“你是盛名的才子,你的诗歌万人称赞,你的笔墨可称大家。你聪慧,你变通,你本应青云直上……”
书生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他唇瓣蠕动了两下,还未开口,叶娘便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你也应当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说的可对?”
顾维生缓慢地,一点点地,小小地吸了口气,才用力挤出一句:“是。”
叶娘声音更加温柔了:“这就是这个世界,这就是这个朝廷,这就是官场。这是一群权力之人的游戏,像你这样的寒门子弟,进不去的。”
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了最刺骨的话:“他们不会让一个乞丐出身的人进入官场的。那样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羞辱。就算他们真的不在意你的出身,他们也会因为我而磋磨你。”
顾维生颤了颤,泪水滑过了眼角。
叶娘的眼中氤氲着雾气,“我的存在,便是你人生最大的阻碍。”她捧起他的脸,亲昵地抵在他的额头上,声音已经没了温柔,只余一片凄凉,“你帮不了我的,五年、十年、二十年、只要你还同我搅在一起,你就永远都只会是个书生。而我,又有多少个五年,十年,二十年呢?
我已经不年轻了,一代新人换旧人,我连魁首的位置都不一定能守住了。我要的命,你给不了我;我要走的路,你也帮不了我。”
“不是的,你不是小生的阻碍……”顾维生急急道,“总归是有办法的,小生,小生……小!生!”他哽咽着,努力地想要去辩解,可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却又是那般的无力,那般的沉重。
“我不会同你离开。或许,我直到死的那一天,也无法为我爹平反,可最起码……”叶娘嘴角微微勾起,笑容带着些许满足,“当我死的时候,我是以柳若雪的身份死去的,而不是以金阁花魁……柳叶娘这个身份死去的……”
顾维生不再说话了。
他慢慢撩起衣摆,双膝跪地,挪动着膝盖缓慢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后,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郑重冲着面前的姑娘深深一拜。
“小生一拜,拜谢姑娘愿用青春做赌注,将信任给予小生。”
“小生二拜,拜小生无能,始终无法如姑娘所愿,救姑娘出苦海。”
“小生三拜,拜姑娘……不怨我,不怪我,拜姑娘依旧愿意…心悦我……”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弯下了脊梁。
叶娘神笑了笑,她起身退后两步,裙摆扫起地上尘埃,跪在了书生对面,双手交叠,易深深弯下了腰。
烛光幽幽,他们头对着头,这一瞬间,叶娘恍惚瞧见了梦中喜宴。灼灼红衣,执手与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若雪拜谢公子之情谊。”三拜君心似我心,“愿公子日后寻得良缘。”
一别两宽,此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