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郡守很喜爱我娘,可是他的喜爱渐渐地便淡了。我娘本来就是贱籍,即便是生下了我,在赵家也是可以使唤的家仆,赵郡守的夫人要走了我娘,让我娘服侍她,这样一来赵郡守见到我娘的次数就变得极少,我见到赵郡守的次数也变得极少极少。我那时年纪很小,想着自己的父亲是赵郡守,于是有一天,我离开了郡守夫人的院子,去了赵郡守的院子。我对着赵郡守喊了一声爹,但他很疑惑地问别人:‘这是谁?’”
宋景熙一脸沉思道:“解忧草有教人遗忘的效用......哦解忧草就是赵家人所称的圣草。”
“我知道。”苓介平静地道:“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是因为解忧草的原因。那时我想,大概是爹太久没见过我,所以忘了,但肯定会记得我娘的,所以我说了我娘是谁,可是他又说:‘那又是谁?’那时我心凉透了,以为他忘记了我们,可是过了没几天,他突然去郡守夫人院子里找到了我娘和我,把我们紧紧抱在一起,说他想起来我们了,之后更是不顾郡守夫人的阻拦,坚持要把我娘和我搬到他的房屋边去。我那时被他紧紧抱着,心里很高兴,但也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在之后的表现都好像刚刚认识我娘和我一样,他很喜欢和我娘说话,但对于我娘说的很多事情,他却说忘记了,不过愿意听。”
“那时的我,大抵是幸福的。可是如果幸福的代价是那样的话,我宁愿当初不曾去过他的院子喊那一声爹。”苓介神色变得十分悲哀,语气却依旧平淡:“我娘得宠,郡守夫人很嫉妒。说回圣草,之前圣草都是郡守夫人带着人去取,每回回来,郡守夫人都会抱怨很是累人,实在是一件苦差事,有一回赵郡守带我去了郊外,夜晚回来见我娘不见了,这才得知郡守夫人派我娘去取圣草了。赵郡守很生气,因为郡守夫人没有派之前和她一起去取圣草的两名亲信跟着我娘一起去,但在赵家,郡守夫人才是最大的,所以赵郡守除了生气也没有做别的,这件事在我娘神奇地拖着装着圣草的箱子回来后便不了了之。”
说到这,洪英递来了一杯茶,让说了太多的苓介润润嗓子。苓介接过,却只是捧着没喝,继续道:“过了很久之后,赵郡守又一次忘记了我娘和我。起初我只是察觉到他越来越冷淡,很少再进我娘和我的屋子了,虽然还记得我们,却已经对我们失去了兴趣。之后更是在他出了一趟一个多月的远门后再回来,见到房屋旁边住着两个他不认识的人,他大发雷霆,将我娘和我赶走。我们回到了郡守夫人的院子,重新伺候郡守夫人。我心有不甘,心想爹不会这么绝情的,我想见到爹,但郡守夫人不准我出去,再过了一阵子,郡守夫人便把我娘和我赶出了赵家。”
“我娘带着我在东郡城内流浪,有时见到赵郡守,他完全不会多看我们一眼,如果说他或许还记得我们那么一点,大概是他丢给过我娘一枚铜板。后来我们又不得不离开了东郡,去了其它地方。没过几年,我娘便病死了。”苓介紧紧捏着陶杯,眼神里充斥着悲愤:“饥寒交迫说着容易,写出来也容易,可只有体会过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痛苦,对于一个带着不到十岁的孩子的女人来说,这便是地狱。”
韩时元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我娘过世之后,只留下了一件遗物。你们也很惊讶吧,我娘带着我过了几年的流浪生活,竟然还有遗物。别误会,其实只是一本日记。”
宋景熙心里嘶了一下:“又是日记?”
韩时元道:“日记在你手中?”
苓介点头道:“对,我之前一直把它埋在石头下,那天我见到你们,你们的人带我离开那里前我去把它挖了出来,现在就在我手里。”
说着,苓介从双腿上拿起一本二指厚的本子放在了桌上。
宋景熙小心翼翼地拿起这本已经旧到可以当古董的日记,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苓介伸手过来,直接熟练地翻过一大半,停留在了最关键的一页。
一共左右两页,整整写满了一大堆蝇头小字。而且是谚文。
苓介翻过右页,在右页的反面,赫然是一副墨水晕染出来的人头画像。
苓介看着面前二人,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海商。我母亲所画出来的。”
“我娘在日记里画过很多人的小像,只要是我娘她见过的人,她大多都会画下来。因为赵家人不准她随便外出,所以我娘对每个她见到的人都很珍惜,只是后来我们被赶出赵家后,为了生计,她再也没有提起笔过。”
......
海岸边。
男人摇着一艘小船,不似往常一般靠在岸边,而是远远地看着,见这回就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取,于是大喊了一声。
站在岸边的女人也大声回应:“我来取货!大夫人叫我来的。”
男人原本警惕着不信,直到女人拿出信物,这才一边骂骂咧咧地说着“怎么就一个女的来”,一边接过女人丢来的绳子栓上了船,女人将绳子另一头绑在渡口边的船栓上,让海商的船靠近了岸边,但依旧还漂浮在波浪当中。
男人朝女人招手,女人没懂,男人便不耐烦道:“那女的没教你规矩?我不能下船,你自己过来抬。”
女人走进海水里,男人试图将粗制滥造的木箱子塞到女人怀里,或者放到女人背上,但海水没腰,阻力太大,都不成事。男人重重啧了一声,骂了一句女人听不懂的话,而后将船靠得更近了点,好让女人抱着赶紧上岸。
男人说:“小心点,要是摔了出问题,不要找我坏事。”
女人将箱子搬上岸便脱力了,只好在地上拖着走。男人站在船上,拿着不知什么东西放到嘴里嚼了嚼,嚼着嚼着,不耐烦地对女人说:“木板很脆弱,你这样搞,不要二百步,箱子就会完蛋!”
女人十分为难地说:“这个太重了,我实在拖不动......您可不可以帮个忙?”
男人说:“我从不上岸。”
女人只好连搬带拖,走了没几步,忽然一只脚被岸边石头绊了,人和箱子俱倒,箱子压住了手脚。
男人嚼巴嚼巴着听见女人痛呼,又骂了一句女人听不懂的话,接着皱眉说:“喂,下一次付钱是什么时候。”
女人十分不解,说:“夫人对我说已经付过钱了。”
男人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一口吐进海水里,也没管女人的回答,说:“下次叫你家老爷多付钱。”
说罢,男人跳进海水里蹚上岸,一把扛起箱子,见女人愣着,直接说:“带路啊。”
到了城镇边界,按照赵家的规矩,要把箱子藏进干草堆或木柴堆里,再用推车推进城镇里运到赵家柴房。男人将箱子藏进干草堆里,说:“下次多付点钱。”说完就直接走了。
......
宋景熙凝视着苓介母亲画出来的海商的画像,半晌后道:“这个人的长相倒是从未见过的类型。”
苓介点头:“我也没见过。”
韩时元道:“应当是外邦商人,而且是走私惯犯。”
宋景熙道:“赞同,这副面容便不似本土人,更像是外邦人,只是若是问是哪个外邦,我也答不上来。”
韩时元道:“这种走私海商,我在蔚州也曾见过。他们这一行的规矩便是不能上岸,因为一旦上岸便有被抓住的风险,如若官兵来了,这些人则可以直接划船逃跑。”
宋景熙道:“那这些走私商人倒是谨慎。不过...我有一点疑问,为何在日记里写着这海商是摇着一艘小船来的?若是从其它国家越海而来,怕是很远吧。”
“当然不会仅用一艘破木船乘风破浪了。”韩时元笑着道:“他们会乘坐一艘大船而来,大船上会带有数艘小船,近岸时再由某人乘坐一艘小船载着走私物靠岸,若是走私物体量大,便是几艘小船先后靠岸,而且即便是小船也不能泊岸,船上人更不得上岸。有些地方为了抓到他们,会设圈套引他们上岸然后抓获,若是小船上的人被抓,远离海岸的大船见势不对便会逃跑,以此弃车保帅。”
宋景熙感叹道:“竟然如此谨慎,如此聪明,看来我们这次的抓捕任务相当艰巨。”
苓介默默地咀嚼了“圈套”两个字,放在嘴边又重复了一遍:“圈套?”
她各看了一眼宋景熙和韩时元,道:“如果要抓住那位海商的话,我们可不可以也用圈套抓人?”
宋景熙有点惊讶:“你愿意帮我们.....哦不,你知道我们为何要抓他?”
“我都知道,洪英姐都和我说了。”苓介看向洪英:“要是抓住他可以让这一切都真相大白的话,我也是愿意的,不然我不会把我娘的遗物拿出来让你们看那位海商长什么样子。我知道抓住他很难,但希望这可以帮到你们。”
韩时元道:“东郡海边多有商船和民船往来,无法分清哪一个是我们的目标,有了这副画像,便不必打草惊蛇了。多谢,这很有帮助。”
宋景熙朝苓介握了握拳,苓介也学着握拳回礼:“另外......其实我还希望我能帮你们更多,我有一个设圈套的办法,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试一试......”
宋景熙温和地道:“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