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尘沉着声音,前所未有的底气。
没想到精心谋划了这么久,最后他赢在了年龄与时间,而江潮,亦只是输在了年龄与时间。
“有儿臣与太子妃侍疾在侧,儿臣以为,再好不过。”
“......你此举究竟是来侍疾,还是来逼宫......”
“父皇此言差矣,并非儿臣要来逼宫,儿臣不过是竭力稳住局势,让父皇最后能图个清净罢了。恕儿臣直言,父皇方才一直在唤江临州,欲要召他前来,可是动了易储之念?”
江北尘单刀直入。
然而,还未等江潮回答,江北尘便继续说道:“父皇当年不满儿臣生母身份低微,强行将儿臣交由孝静皇后抚养,此事,只有母亲、父皇、儿臣、孝静皇后四人知晓。”
“父皇不愿将儿臣真实身份外露,于是便给了儿臣孝静皇后长子之身份,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说到这里,他加重语气。
“江临州甚至不知儿臣与他并非一母所生,这亦是父皇的好算盘,您无形中令江临州将儿臣当作假想敌,借此勉励,殊不知您亦让他没了嫡长子之身份。”
“现下,您若执意废掉儿臣立他为储君,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嫡立庶,其余皇子必会以为自己有可乘之机,到那时,天下大乱,父皇您的千古盛名,就此毁于一旦。”
听闻此,江潮一时间双手攥紧,一口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江北尘不认为自己是在危言耸听,事实的确如此。自古以来,太子之位便是未来储君之人,除非其犯下大错,才可废黜。
若江潮执意立江临州为储君,根本无法服其余皇子之心。
想当初,是江潮不肯给自己母亲一个位分,阴差阳错下,让他成了嫡长子,殊不知,当年之举,酿就了今日之祸。
临时易储,必会天下大乱,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父皇......”
江北尘悲戚地开口。
“这一切都是天意,是您亲手将儿臣推至这储君之位上,如今,亦只能由儿臣来担此重任。”
“他江临州不能,亦不配。”
他几乎是咬紧牙关,心中快意汹涌了几分。
眼泪夺眶而出,江潮目光呆滞,艰难地呼吸着。
“......罢了,罢了。”
“但无论如何,州儿他......”
“他到底是你的亲兄弟。”
“是啊,儿臣与江临州都是父皇您的孩子,自然是亲兄弟,可父皇,您可有一视同仁?”
“轰隆”一声,天边惊雷响起,三月降雪本就非同寻常,看样子,一场暴雨夹杂着雪要从天而降。
“州儿......”
“让朕再看一眼州儿。”
“父皇,儿臣在这,您需要什么,唤儿臣便是。”
江北尘语气生硬,回绝了眼前这个将死之人的请求。
想当初,他母亲逝世时,他因江潮,未能去见母亲最后一眼。如今这滋味,他要让江潮亲自尝尝。
雷雨声能将一切掩盖,尤其是寻常情况下惊叫的声音。
江北尘推开殿门,走至殿外,看着面前雨雪交加之景,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千万种心绪一起涌上心头,交织缠绕。
陆允慈并未随他一起出来。
殿内,珠光宝气,床头不远处,柜子上摆放着颀长的剑。当年,江潮许是用得顺手,因此珍藏至今。
这支剑,陆允慈亦是难以忘却。
她缓缓走上前,稳当地将剑拔出鞘,端详。这支剑,果真锋利异常,其上泛着冷光。
她将剑拿起,一步步朝床头走去。
“江潮,好久不见。”
此刻,江潮四肢无力,看着陆允慈将剑指向自己,一时间,瞳孔急剧收缩。
“你可还认得我?”
她笑了,等待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此刻,心中,说不出的豁然。
“你......”
“你......”
江潮手拉着帏帘想要支撑住身体,然而,无济于事。
“来人......”
“快来人!”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雨雪交加,下得更急更大了。
“江潮,你也有今天。”
“世间事,向来因果有报,善报恶报,早报晚报,善恶终有报。”
“最可笑的是,我在你身边这么久,你对我却一无所知。”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遭遇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挥之不去。我现在把同样的问题还给你,你是否亦该想一想,这一切是为何?”
“你为何在鼎盛之年身子忽而虚弱,为何如此痛苦不得善终,为何辛苦打下的江山只坐了十年就要拱手相让,你甘心如此吗?”
说到这里,陆允慈忽而停下,猛地拽住他衣领。
“这是为何!?”
“你......”
“你到底是谁!?”
江潮眼底的恐惧早已胜过震惊,然而,面对恐惧,他无能逃脱,甚至不知她下一步要如何,只能被动等待着。
“跪下!”
她几乎是厉声呵斥,凭着一腔蛮力,硬生生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江潮拖拽在地。
“太师江潮,既见本公主,为何不跪?”
膝盖触及冰冷地面,江潮浑身一颤,愣愣抬头,如梦初醒般:“原来是你。”
“十年过去,你怕早把我忘了吧,可你的样貌,却不停浮现于我脑海,甚至往我心里钻,我不去想都不行。”
“可你!”
“竟然能把我忘了,这实在不公平。”
话音刚落,她就毫不犹豫地甩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我替我死去的父皇打的。”
她浑身发颤,神情近乎癫狂。
“咳咳咳咳......”
陆允慈手劲不小,掌掴至他面颊,她的手,亦火辣辣的疼。
这么多年,身处九五之尊,从未有人敢这样对他。
江潮怒上心头,应激般起身就要反抗,却被陆允慈一脚踹至膝盖,他扑通一声,再度跪倒在地。紧接着,又是劈头盖脸的一巴掌,扇得江潮耳朵嗡嗡直响。
“这一巴掌,是为我自己打的!”
她声嘶力竭,情绪近乎崩溃,眼泪止不住下落。
“江潮!你可知这些年我是如何活下来!”
自靖安之乱起,她与姐姐走失,姐姐多年来漂泊无依,最终含恨而终,这一切的根源,皆是江潮。
“可即使是这般,你也别想毁了我。”
说到这里,陆允慈声音镇定了几分,眼底恢复了一丝清明。
江潮时日无多,而她不一样。
她重新将剑握起,挥下。
“啊!”
划破天际的一声惨叫,江潮一只胳膊被陆允慈砍了下来,顿时,痛不欲生。
浓重的血腥味并没有让陆允慈兴奋,她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硬生生忍住了胃里的一阵翻涌。
“这些年来,杨妃娘娘恨极了你,却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
她喃喃说着,累极了般叹气。
提到杨沫,江潮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我活到今日,就是为了杀你,还有江北尘、江临州......你的其他孩子!”
“一个都别想活下去!”
她眼底尽是狠戾,下一剑,将他另一只胳膊卸下。
江潮痛到冷汗直落,与喷涌而出的鲜血掺杂在一起。
“你死后,我要让你在天上看着,看着我百年之后如何受万人敬仰,你的儿子,不过是我手下的一枚棋子,随时可弃。”
话音刚落,江潮的两只腿被陆允慈一齐砍下。
在江潮痛彻心扉的叫喊声中,陆允慈依然觉得不够。
没了手脚,他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个人,拼命挣扎着,连爬都爬得不利索。
只可惜,他快要死了,活不了多久......
否则,她一定要挖掉他双眼,熏聋双耳,毒哑喉咙,做成人.彘,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这般蹉跎岁月,日复一日地耗着。
想当年,这支剑,是江潮用来杀她父皇的。
如今,大仇得报。
“我会命史官将你名字抹去,你的身后名,至此,无一人知晓。”
陆允慈俯身,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成人形的东西。
“陆允慈!陆承泽!”
一声惊心动魄的吼叫,如从地狱而来的厉鬼,格外瘆人。
陆允慈愣了一下,接着笑出了声。
“江潮啊江潮,没想到,你终于记起了我和姐姐的名字。”
“你且念着我和姐姐的名字,就这般下地狱吧。”
一时辰后,江潮彻底没了气息。血流成河,受尽折磨,活活疼死,不得瞑目。
陆允慈静悄悄地将殿门推开,门外,江北尘已等候多时。
四目相接的刹那,莫大的悲怮从心底传来,她有些喘不过气,心脏不受控地开始发颤,连带着全身。
江北尘一言不发,将她紧紧抱住。
嘀嘀嗒嗒的声音,剑上的血不停滴落,是杀江潮时沾上的血。
她方才,真的杀了人。
十年来一直压在心口的那块大石,一朝粉碎殆尽,一点灰都不剩。心下一空,竟觉有些异样。
心底隐隐的那条线,彻底越过,原来杀人是将仇恨和问题彻底解决的捷径。
此刻,看着眼前的江北尘,她不禁又握紧了剑。
以这般方式,将一切毁灭,或许,她就彻底自由了。
如梦中那般,她先是杀了江潮,而后是江北尘、江临州......
可梦中的她看到这样的自己为何会害怕无措?
或许是在梦中,她不愿因仇恨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不愿变成如江潮一般冷血无情之人。虽然她已然双手沾血,可她竟还想做个好人。
想到这里,她哭着,笑出了声。
实在是可笑,她为这样的自己感到可笑。
可她早该想明白,这并不值得恐惧,她分明就是因仇恨支撑而活到了现在,到头来,她还要自私地想要当个好人。
心脏,被一寸寸侵蚀,就是此刻,她可以杀了江北尘。他的心已然归他所有,她残忍地将他毁掉,亦不成问题。
杀了他,杀了他......
常青的声音兀地在她耳畔响起。
回过神后,她倏地将抱着他的江北尘推开,随即将剑指向了他。
江北尘眼睛闪过一丝惊愕,随即笑了。
“睨睨,你当真要杀我......”
熬了快一夜,他眼底尽是血丝,看上去可怖瘆人。
“我帮你解决了江潮,这样还不够吗?”
他一字一顿,坚定地朝她靠近,朝她的剑靠去。
陆允慈颤栗地后退,剑不似方才杀江潮时拿得那样稳。
“我的......”
“睨睨。”
他抬眼,阴沉沉地注视着她,眼底的疯狂与偏执再也抑制不住,此刻,仿佛要呼之欲出,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