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安坐在湖边的香樟树上,看着长椅上从清晨僵坐到日暮的年轻男人。
这人想寻死,他看出来了。
今天是他变成鬼的第七天,他是在湖中醒来的,醒来后便忘了自己的生前事,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出生日期。
他琢磨自己可能是溺水而亡,自杀还是他杀就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鬼,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这世上唯一的鬼,所以前几天他一直在周围游荡,尤其是医院和火葬场,可在这两个死人最多的地方,他也并未见过和他一样的鬼魂。
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世界运行规律的漏网之鱼。
这可没什么好值得庆幸的,因为短短几天时间,已经让他预料到自己未来的每一天了,这是一个让人无比沮丧和空虚的事情。
今天,这无聊的生活算是有些不一样了。
这个男人要是在这片湖里寻死了,和他死在同一个地点,那他能看见对方的鬼魂从湖里飘出来吗?
程祈安内心深处冒出这个想法。
月明星稀,湖边消食散步的人陆续回家了,长椅上如雕塑般僵坐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慢抬起头,直视广阔墨黑如同深渊的湖面。
少顷,左手撑膝接连发了两下力,才将久坐僵直的身体从椅子上拔起来,像个身体衰败的老年人似的颤颤巍巍地抻直身体,不紧不慢地往湖边走去。
程祈安下意识动了一下身子,飘离树干,可很快他就停住了。
他是无法接触和改变实物的,这在他前几天的鬼魂生活中得到过无数验证。
他不喜欢做无用功。
心里刹那间涌现的对即将逝去的生命的挽留之意被现实的无法作为给压下去了,他停在了半空中,忘记飘回树干上。
男人步入水中的步伐没有一丝犹豫,像是踏上回家的宽途。
湖水逐渐淹没男人的小腿、大腿、腰腹、胸膛、脖颈,就要漫上口鼻了。
程祈安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焦躁,不由自主地又往前飘了飘。
“扑通——”
随着男人头顶的即将消失,一声巨大的跳水声响起了,一道身影伴着哗啦啦的打水声朝男人游去。
程祈安这才注意到,湖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隐秘地松了口气,飘回树干上。
男人被溺了会儿水,精神和体力显然虚弱些,很快便被拽了上来,侧躺着咳得昏天黑地,像是要把心肺给呕出来。
“……对不起……”
程祈安惊讶,奇了怪了,救人的人反倒是对寻死的人哽咽着说“对不起”,他被勾起了兴趣,倚在树干上,饶有兴味地看着。
男人没理会,撑着身子站起,身形有些摇晃,望向湖面,眼神发虚。
“他一定是想要你好好活着的!”救人的人见状恳切急促地站到男人面前说道,“我一个陌生人,他都能抛出性命救我,他那么爱你,他更是希望你活着的。”
说着,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近乎咆哮:“你要是死了,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他?你指望我吗?你别忘了,我可是害死他的罪魁祸首,我巴不得忘了他!”
“你敢!”
男人刹那间像是一头被逼到墙角的残血凶兽,爆发出惊人的怒意,一拳将对面的人撂翻在地,死死遏制住对方的脖颈。
被压在地上的人面上涨红,太阳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声音嘶哑,断断续续:“你不活着……好好监督着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他没挣扎,只用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凝视着男人,任他加重手上的力道。
手下逐渐艰涩微弱的呼吸,像是绵密的毒针,一下刺醒了被怒火冲昏头脑的男人,他手上的力道猝然松了。
“咳咳——咳咳咳——”
脖子被放开,那人从地上爬起,弯着腰,咳嗽起来,俯视着像是被抽了魂魄似的男人。片刻后,又蹲下身子,和男人视线平齐:“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吧。”
随即转身,踉跄着脚步离开,中途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要回头看,可最终没有动作,直接走了。
程祈安坐在树干上,旁观了这场差点由自杀转为谋杀的大戏,心里泛起一丝涟漪,像是枯燥的生活突然闯进一只麻雀,叽叽喳喳,不一定让人愉快,但足够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