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自己很难过,因为爸爸不允许她出国留学。
她说自己很生气,因为叶曲棠看不起陶瓷艺术,还把她所有的作品都摔碎了。
她说自己真的没办法了,已经给其他工作室投了简历,准备先找工作,等以后有了钱再去留学。
她说要是忽然有一大笔钱从天而降就好了。
她说还是买彩票比较稳妥一点。
……
病房外的声音持续了很久。
宿时信就在那些微小又絮絮叨叨的柔软嗓音里,第一次体会到了难得的安静。
世界本就应该是这样。
每个人都只关心自己就好。
不必把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他的身上。
他感激她对他的漠视,让他能够获得片刻的喘息。
过了很久,病房外的声音消失。
接着,宿之苦走了进来。
他问宿之苦,刚才有谁来了?
宿之苦说:“是声声,声声过来找我有点事。”
声声?
宿时信听到这个名字,有一瞬间的陌生。
是过了很久,才想起了对方的全名,也想起了那个经常躲藏在人群背后的瘦弱影子。
叶蜚声。
叶仕国的私生女,从小和宿之苦关系要好,两人总是形影不离。
从记忆里抽取出那么点零星碎片,宿时信发现自己对叶蜚声的印象少得可怜。
要么经常和宿之苦待在一起,要么活在叶曲棠的口中。
但从那个下午开始,叶蜚声这个人重新在他的大脑里加载了一段影像。
只有一段声音的,沉默影像。
却是令他可以安然入睡的栖息之地。
再次见到叶蜚声,是在一年后。
那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集团的繁重事务,新老交替的高层董事、各怀心思的不同势力,不被支持的改革方案、以及不定时发作的幻肢疼痛,都似刀戮颈,断断续续地折磨他。
身体的一部分已经不存在,他却还要承受这部分遗留下来的痛苦。
手里的文件再也看不下去,他仰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看着头顶的天花板,静静等待幻肢疼痛消失。
时间走得很慢,他仿佛置身于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赛道上,疼痛如同跗骨之蛆,潜藏在每一寸骨头缝里,挥之不去。
他看不到尽头。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声音,脆生生的一句。
“阿之,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瘦?上班这么辛苦啊!”
宿时信从蔓延全身的疼痛中清醒一瞬,听着楼底下的声音。
是宿之苦在和人聊天,女孩的声音很熟悉,是一年前在病房外听过的声音。
不由自主的,他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窗边,不经意间往外瞥了一眼。
窗户下方是一座凉亭,佣人每日精心将这里打理过,花木掩映,枝叶翠绿,铺满鹅卵石的小径上有黄昏的光影。
这本该是他的私人领地,现在却被另外两人鸠占鹊巢。
一人多高的芭蕉树下,宿之苦和一个女孩对坐在一张石桌旁。
宿时信只能看到女孩的背影,她穿了一件白色短袖,腰背挺直,在芭蕉树的阴影里,飘忽如雾。
几乎没有犹豫,宿时信认出了她。
叶蜚声。
宿之苦说:“我哥今天不在家,他最近在公司都很忙。”
叶蜚声说:“你要注意休息,不要熬夜。”
宿之苦说:“听说我哥昨天开会时,和贺董吵起来了,我哥让贺董尽早辞职,说贺董这个位子他不坐,有的是人坐。”
叶蜚声拿出一只纯黑色的陶瓷杯子,嬉笑道:“这个送给你,你以后用它喝牛奶,早晚一杯,体质更强壮,身体更健康!”
宿之苦说:“我妈给我哥又熬鸡汤了,我哥又不喝,也不知道她熬那么多干什么。”
叶蜚声又拿出一只白色瓷杯,“这个给你喝咖啡,以后你主管要是再骂你,你就把咖啡泼到他脸上去。”
“……”
“……”
宿时信听着他们的聊天,眉头深皱,他倒是第一次知道,宿之苦这么关心他的行踪。
以及,像这种趁他不在,偷跑过来占地盘的行为,不知道宿之苦背地里做了多少回。
他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没过一会,便离开了书房。
只是离开时,忍不住朝芭蕉叶下的白色身影多看了一眼。
女孩的侧脸轮廓被霞光勾勒得有些模糊,唯有讲话时的那点生动点缀在眉梢眼角间,仿若一副柔和细腻的油彩画,只窥其边缘,便已知整幅画面会有多么美丽。
她还是和一年前一样,关心一切。
唯独,不关心他。
所以当爷爷为他挑选结婚对象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叶蜚声。
那种不在意的漠视,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们不需要为彼此负责,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只需要等叶蜚声明年毕业回国,他们就办理离婚,彻底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