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时信推开衣帽间的门,扶住靠门的手杖,在一张椅子里坐了下来。
吊顶上层层叠叠的水晶灯光直直打下,四周白炽灯带漫射出璀璨光芒。
室内亮如白昼,场中央的训练器械发出金属特有的冰冷光芒。
如果叶蜚声刚刚推开这道门,就会发现,衣帽间布局早已做了改变,完全不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所有的衣柜全部往后延伸,空出大一片场地。场地中央是有助于截肢患者行走训练的康复器械,器械旁边还摆着三个不同外形的义肢,在灯光下,有种电影里的高科技金属机械感。
宿时信在椅子里坐了一会,然后撑着手杖站了起来,对着前方的玻璃镜面,脱掉外套,衬衫,皮带,裤子,鞋子。
玻璃镜面巨大璀璨,光洁如新,宿时信盯着镜子里的身体 ,目光深沉。
镜面上的男人,上半身紧实、健硕,胸腹肌□□壑明显,右腿健壮有力,线条流畅,唯有左腿下半部分的黑色金属义肢,破坏了这具身体的美感。
像是一张白纸无端泼上了大团墨汁,沾染上身体的黑色,是缺失的一块,再也无法复原的伤疤。
宿时信低头,闭上了眼,等再睁开时,便面无表情的摘掉左腿义肢。
一整天的站立下,断肢已经肿胀,红痕明显,不堪负荷。
宿时信拿过一旁拐杖,撑在手臂下,离开衣帽间,走进了浴室。
第二天早上七点,宿时信穿戴整齐,准时下楼。
宿老爷子已在餐桌旁坐下,看见他下来,招呼道:“过来陪我吃早饭。”
宿时信坐了下来,面容肃静,沉声道:“爷爷,早上好。”
宿老爷子年过七旬,说话声量仍旧中气十足:“你在家里放松一点,别那么严肃。现在家里多了一个人,你这样,小心吓到蜚声。”
“爷爷,我很放松。”
宿时信抬手看了眼时间,吩咐佣人,“上楼叫少夫人下来吃早饭。”
赵唯春从厨房端出一盘虾饺,闻言说道:“蜚声早上就走了。”
宿时信看向她。
赵唯春把虾饺放在他面前,笑容温和,面上是惯性的屈从讨好。
“蜚声就请了一天假回来和你举办婚礼,婚礼结束,她就回学校了。”
宿时信微皱眉,但没有说什么,低头喝起咖啡。
宿老爷子瞧他,若有所思,“怎么?蜚声走之前,没跟你说一声啊?”
宿时信谎话说的面不改色,“昨晚说了,我一时没想起来。”
“真是。”宿老爷子有些不满,“当初有那么多女孩摆在你面前,你却偏偏选了蜚声,她比你小那么多,还没长大呢,怎么照顾你。”
宿时信眉心蹙起:“您说的好像她还没成年。”
“她是成年了,可还在上学,你们两个聚少离多,到时候看你怎么办哟。”宿老爷子哼道。
他让宿时信结婚,是想有个人能够经常陪在他身边,照顾他。
门当户对,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那么多,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宿时信选来选去,偏偏选出一个叶蜚声。
虽说这孩子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但年龄太小,性子太软,和宿时信实在是太不相配。
“她有求学深造的权利。”宿时信淡声道,“结婚又不是卖身给我,怎么还还能拦着,不让她读书。”
宿老爷子:“你知道我说的根本不是这回事。”
“爷爷。”宿时信放下咖啡杯,杯底和桌面撞出一声轻响,“我已按照您的要求结婚,人是我选的,不管之后发生什么事,都由我承担,我来负责。”
“你能承担什么?”宿老爷子有了气,怒道,“你要是还和从前一样,好手好脚,我懒都懒得管,可你现在,现在……”
话到这里,宿老爷子就再也说不下去。
他不想揭穿自己孙子的伤疤,但这件事在他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想起已故的儿子儿媳,宿老爷子眼中隐有泪意,脸上老态霎时尽显。
世界上每天遭遇意外的人那么多,可为什么会偏偏是宿时信呢?
餐厅气氛一时有些沉寂。
宿时信开口,将宿老爷子未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现在怎么样?不过是少一条腿而已。”
“爷爷,我不是废物,结婚,也不是为了找一个保姆来照顾我。”
他的嗓音漠然,面凉如水,好似少一条腿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我吃好了,先去公司,您慢用。”
宿时信起身,推开椅子,往外走去。他的身姿挺拔如松,步伐稳健,丝毫不见迟滞,细看过去,竟比常人步态还要快上几分。
赵唯春看着宿时信离去的背影,回头安慰宿老爷子,“爸,您别这样想。蜚声虽说比时信年龄小,但性格细心温柔,夫妻相处,最重要的就是迁就宽容,我看啊,蜚声的性子挺适合时信的。而且蜚声明年就毕业了,不到一年时间,他俩就能团聚了,说不定等后年,您就能抱上重孙了。”
宿老爷子听她安慰,心里好受许多,但面上愁绪还未完全化开。
“但愿如此。”
宿时信从家里走出来,等候在一旁的司机见状,连忙拉开后座车门,低头道:
“宿总。”
宿时信正要上车,忽见一辆黑色奔驰,从远处大门口驶进来。
宿之苦将车停稳,下车,见宿时信西装笔挺,站在原地,恭敬道:“哥,早。”
“你去哪了?”宿时信问道。
宿之苦闻言,略微诧异。平时宿时信连和他说句话都欠奉,怎么今天有兴趣来问他的行踪。
“刚送蜚声去机场了。”宿之苦如实答道。
宿时信想了想,问道:“她在哪里上学?”
“美国。”宿之苦答完,又补充,“纽约。”
“还在玩泥巴?”
“是陶艺,她在学陶瓷艺术。”宿之苦为叶蜚声解释。
“有什么区别?”宿时信说。
区别还是挺大的,但宿之苦不敢开口。
宿时信似乎也不需要他开口,轻嗤,自语道:“去美国玩泥巴。”
宿之苦一时拿不准他这声嗤笑是什么意思,犹疑问道:
“怎么了,哥,有什么问题吗?”
宿时信懒得和他说话 ,坐上车,冷声道:“去集团。”
司机领命,驾车离去。
只留下宿之苦,站在原地,看着开远的黑色保时捷,面露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