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陈淮,我早就猜出来你是断尾鱼了,每个人的字迹都不一样,我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不过你一直不亲口告诉我,信里也不提,是打算要瞒到什么时候?本来一直等着你亲口跟我坦白,但是心都等枯了你还不说,我就自己掀开这块布了。
看到了就吱一声,不写信也没关系。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致断尾鱼:
你为什么还没回我?
没看信?
生气?
男人就是容易自尊心作祟,有什么好害羞的,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看出来你喜欢我了,冷漠鬼的嘴太金贵,眼睛都要放烟花了想瞒住谁啊?
等我高考完以后要跟我说。
记清楚了没?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致陈淮:
你到底看到了没?
当初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假地址?马蹄街136号是巷子,中新街的信你之前会来拿的,我当然知道这是我妈妈之前工作的地方,你不可能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我还是在寄。
你不回复我我就要骂你了。
陈淮,以后能不能煮茶叶蛋?白水蛋真的不好吃。
——秦瑶(写得非常用力)”
“致陈淮: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表白,烦死了,我还要考试呢,一直因为这件事情分心。
你比谁都磨叽。
磨叽磨叽磨叽磨叽磨叽磨叽。
我那天晚上都勾住你的手了,你还不明白?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秦瑶。”
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新的信,再下一封就是三个月以后了。
“亲爱的断尾鱼:
今日霖城有雨。
突然记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报亭门口,我的相机卡壳,拍不出东西。
头发潮湿,四下都是闷热雨汽,你狐疑看我,问我是不是偷偷窥视你。
我结舌半晌,说人不要这么自信,你还是醒醒。
醒醒。
如果你今天醒,我就在霖城等你;如果你下周醒,我就在北京等你;如果你四年后醒,我就在美国等你。
我没办法停留在你身边,因为很多人需要我前进,我有今天的日子也很不容易。
但是我还会在远一点的地方等你,也会好好活下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挣更多的钱,过更好的生活。
我会养花养猫,布置家里,升职加薪,努力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义。
你也不要一直停留在记忆里。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亲爱的断尾鱼:
近些日子频繁做梦,总是疑心是你要醒。
梦里是我曾经说过的永远在下雪的冬季,我时常变成邻居的周奶奶,变成一只流浪猫去找你,总会被你拎着脖子丢进自行车车篓里带到救助站去。
我还变成过一片雪花,一丛你窗前的铁线莲,一片黄桷树的叶子,梦里我似乎一直在你身边,最后变成衣柜里一团蓝色的鬼火。
可你总是认不出我。
亲爱的,我在你的窗前,在你的头顶,在你的足底。
我在你的眼睛里。
——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
*
*
楼上姓孙的老头在冬天跳楼死了。
死的时候陈淮正蹲在外面刷牙,老家伙坠楼的时候他还含着一嘴的泡沫,然后听见“嘭嗵”一声,像内脏摔碎的声音,那件洗得皱巴巴的白色老头衫就那样泡在血泊里,热的血融化了冰的雪,红色铺在白色上。
陈淮没叫,呛了一口,把牙膏沫咽了个干净,将搪瓷杯子里放在地上,拉开自己出租屋吱呀叫的旧门,侧身进去。
在他往床边走的时候,听见住在他隔壁的婆子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陈淮伸出去的手停了一下,又转了脚步走回去,从窗户往外看,隔壁住户已经操作着小灵通一样的老人机打起了120。
如果陈淮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今年死的第三个人了。
这是这片儿租金最便宜的一栋老楼,住户也多是一些孤寡老人,有不少孤独死的,一年到头清扫团队要过来好几次。
陈淮进屋以后又漱了一遍口,把嘴里的牙膏沫全部冲掉,听着外面咿咿呀呀的议论声,脑门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抬抬眼睛看了天花板,发现又掉下来一块墙皮,砸中他脑袋以后飘在洗脸盆的水面上。
外面围了不少人,大多是咂舌议论的,没几个人真的在缅怀死了的老头。
陈淮穿好提前放在床上的一件打折的新羽绒服,把拉链拉到顶,然后又跑到大门旁边的窗户那儿,人群把孙福生的尸体团团围住,他站在窗前发了一会儿愣,最后只能收回视线,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有陈淮自己知道,他在那一刻犹豫着自己要不要更换一个死期,先帮孙老头处理一下后事,毕竟也吃过老头几个包子。
下一秒他又觉得还是算了,总归会有社区的人料理老人的后事,他跟孙老头非亲非故,何必趟这趟浑水?自己还是按照计划,在今天悄悄地死去,等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孙老头的事情应该也都处理完了,正好可以把时间错开。
衣柜里放着他从五金店里买好的粗麻绳子,吊一个人完全不费力气。
陈淮很迷信,还往羽绒服的兜里揣了只喷漆的金龟,希望下辈子给自己招点财。
一切准备就绪,他摆好了凳子,最后看了眼天花板上的悬梁,然后一鼓作气拉开衣柜,把视线落下去、僵住。
一团蓝色的、像染色的蒲公英团、看起来又轻又松软的、幽魂鬼火一样的东西从他散发着潮味的衣柜里飘了出来。
鬼魂凄凄惨惨地哀嚎:
“我是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我是一具忧郁的蓝色尸体~”
那一瞬间,说不上来的,陈淮的心脏泛起尖锐的疼痛,连带着手指都痉挛地颤抖着。
记不起这种感觉因何而来,他牙齿也也疼痛,那个名字呼之欲出,又堵在喉咙里。
“你谁?”
“……”
不过重蹈覆辙。
邵雍计算,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这个世界上一切会完全重现。
如果他在乌托邦里历经十二万九千六百次循坏,有没有可能醒来?
从马蹄街136号走过的人,却再也无法说出第137次的“明天见”。
时间静止,日月颠倒,世界重来一次又一次。
你之于我,是旧事重提。
——再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