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悬收回手,没有强求。
他注意到:厨娘低头时,后颈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抓痕,那红色的痕迹上有无数道细长的血痂,仿佛某种无形的恐惧曾在她的身上肆虐。
“耳闻前夜暴雨倾盆之际,姑娘仍冒雨而行,亲至库房,为夫人寻觅那熬汤的药材?”为免厨娘丧失仅存的几分神智,柳悬只得徐徐图之,试着不着痕迹地探听那夜库房走水的细节。
“奴、奴那夜……”厨娘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是她拼尽全力,从灵魂深处挤出,“是被芝兰从睡梦中唤醒……”
她那枯黄的面皮在柿树的阴影下泛起青灰,她撩起从头巾边遗落下的几绺黏结成缕的灰发,用粗糙的指腹交替着,摩挲起拇指,从喉间吟出几句破碎的絮语,“奴明明记得……回屋前,药罐还在灶眼上温着……奴睡前,也照例去厨房添了半瓢井水……可、可芝兰却说,遍寻不得……”
厨娘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她话音未落,厨房里便意外传出一声陶罐坠地的脆响,吓得她浑身剧颤。
“奴见芝兰一脸着急……”厨娘的神思似乎恍惚了一下,她用力地甩了甩头,原本还算平缓的呼吸恰在此时,突然变成深浅不一的喘息。
一阵裹挟着柴火气的热风从身后的厨房袭来,它掠过前院的柿子树,黏附在厨娘的身上。
厨娘依稀听见身后不远处有剁骨刀劈入砧板的闷响声传来,她连忙用表皮发皱的左手死命地揪住心口的衣料,每一次进气与出气,都急促得像是一具破败的风箱,“也知晓夫人那日因含春一事,被主子训斥,心绪不佳……”
为了缓解身体的不安与焦虑,厨娘抬起那只布满褐斑的手,一下下,迟钝地捶打在自己的心口,震得衣襟前的空气中腾起一片细小微尘,“便不敢耽搁!只待芝兰一打开门锁……”
只要柳悬未贸然打断厨娘,众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分毫。
柳悬将膳夫送来的薄荷水往厨娘的跟前推进半寸,水面倒映出厨娘那骤然狰狞的五官。
“听从芝兰的吩咐,奴从芝兰手中接过烛台……”厨娘猛地抓出石桌的边沿,紧扣在石桌上的指甲猝不及防地刮出刺耳的“吱嘎”声。
“轰——”地一声!厨房的灶台上窜起数尺高的火苗,沸腾的油锅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令厨娘尖叫着跳上石凳,蜷缩成一团,十指深深插入发缝间,扯出几缕花白的头发:
“油!有油!!!”
“满地的油!!!”
厨娘紧抱住双膝,一双眼窝深陷的眸子正在疯狂地颤动。
“门一开……就有发臭的油腥味扑面而来……地上被耗虫打翻的腌鱼与清油……像是……像是熬了三天三夜的尸油……”
厨娘的瞳孔倏然收缩,她猛地捂住口鼻,在干呕了数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是又嗅到那一股浓稠刺鼻的、且不可名状的臭味儿。
“东南角……奴要去南面的架子前找白术……白茯苓……夫人每隔三个时辰就要喝三白汤……”
宋旌眼尖,他分明看见厨娘只有在提及“三白汤”时,后颈上才会冒出层层叠叠的鸡皮疙瘩,在那里,似乎有看不见的舌头在舔舐那些溃烂的红肉。
厨娘说着,忽然跳下石凳,蹲在地上,用双手在粗粝的石柱上不停地抓挠、刨动。
石面被厨娘抓出一条条白痕,潜藏在甲缝里的血丝也在石柱上洇开点点红梅,而原本躲在阴影里伸懒腰的花猫则被惊得弓起猫背,在朝她发出几声激烈的“斯哈”声后,就仓皇失措地潜逃了。
柳悬瞧着厨娘那副急得泫然欲泣的模样,那样子倒像是……是在库房中寻找药材?!
宋旌与柳悬恰好想到了一块儿!
在与柳悬相视一眼后,宋旌赶紧拽住厨娘的胳膊,将厨娘强行提至石凳上坐下。
“要蹲下!要蹲下快点找!再找不到就来不及了!!!”厨娘一把抓住宋旌的手,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为何来不及?”
“有什么在催你?”
柳悬明白——这意味着厨娘又陷入那日的梦魇,正在重新经历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厨娘用尽全身力气,牢牢地抓住宋旌仍钳住她胳膊的手。
那满是污秽的指甲,几乎已经掐进了宋旌的皮肉。
“不是东西!不是东西!!!”
厨娘像摇拨浪鼓一般,拼命地摇晃自己的头颅,“是头顶的横梁在响!是头顶的横梁在响!”
“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像用油锅炸豆子一样!”
厨娘大咧着嘴角,喉间不断发出“咯咯咯”的痰音,她用干涸得满是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望向柳悬。
“你听!就是那个声音!”
“骨碌碌...骨碌碌...”
“好多的豆子,它们一个接一个掉在油锅里……在油里蹦蹦蹦……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高悬于顶的日头在厨娘那一波接一波的“碌碌”声与“嗒嗒”声中,被一大片流云所遮蔽。高耸的院墙也在昏暗中投下足以吞噬光明的阴影。飞斜的阴影,如兑水的墨汁般,漫过失色的地面,倾盖在众人身上。
厨娘的怪笑声在明与暗中交替。
卒然,她抬手指向柿子树的最高处:“瞧!珠子!是珠子!”
在厨娘那既兴奋又恐惧的叫喊声中,柿子树顶端的枝桠,有一颗泛青的果子,毫无征兆地坠落。
“啪嗒”一声,果实滚至厨娘脚边,而厨娘则像触电一般,飞快地挪开脚,将腿火急火燎地缩回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