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旌手中紧握的那份供词,相比于大理寺问事官那简略的记录,其内容详实得惊人。
那上面几乎记录着每一个人,在魏凡被刺当夜,其所行、所见、所闻之事,每一页都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画卷,逐渐在宋旌的眼前呈现。
侍从们的供词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向那一夜的大门。通过这些文字,宋旌仿佛置身于事发当晚:
灯火摇曳,人影幢幢,耳边回荡着慌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喊声。
宋旌能清晰地想象出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从不同的视角,真切地窥见当夜那纷乱如麻的场景。
“莫非,有人趁院中走水,伺隙潜入魏子谦房中,加害于他?继而借乱,混于喧嚣的人群内,隐匿行踪?”
宋旌看完柳悬递给他的供词,只觉得头脑发胀,无数的声音与线索在他的脑海中交织成一团。
眼前的画面支离破碎、混乱不堪,让宋旌感到一阵头晕眼花,仿佛自己也同他们一样,身陷其中、无法抽离。
柳悬站在一旁,听见宋旌的话,犹如当头一棒,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刚才那一下,还是扎得太轻!
柳悬本以为,他已经将所有的线索都明明白白地陈列在宋旌面前,几乎就要指名道姓地告诉对方:魏凡正是被蒋礼所伤。
然而,他没想到,宋旌仍执着于另辟蹊径,似乎不愿意接受那显而易见的事实。
“能伤魏凡者,唯有蒋礼一人。”柳悬的脸色骤然阴沉下来,眉心越蹙越紧,语气中夹杂着一丝不悦,他无可奈何,对宋旌的固执己见,貌似感到十分费解。
柳悬摇了摇头,仔细搜寻书案四周是否仍有遗漏的线索。
他的手指轻轻翻动起散乱在地上的书卷与信笺,同时在书案上翻找着与魏凡习性相关的物件,试图从魏凡的遗物中找出更多的答案。
“为何非他莫属?还是长青心中已有所筹算?魏子谦实乃蒋礼所杀!?”宋旌心中不由得一紧,他忐忑又困惑,紧紧地跟在柳悬的身后,探头探脑,急切地想要寻求一个肯定的答复。
为了帮蒋礼翻案,宋旌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将蒋礼除名。
如今,在宋旌的眼中,蒋礼就等同于一颗弃子,是幕后真凶的替罪羔羊,一个被冤枉的受害者。
因此,宋旌自然不会轻易接受这样的结论,将不利的证据再次推向蒋礼,而是努力寻找除蒋礼以外的其他可能。
“我且问你,”柳悬忽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朝宋旌,神色深沉,既随意又郑重地问,“我方才刺你,你为何不避?亦不反抗?莫非……是你轻视于我,以为我不足以防备?”
柳悬问得突然,宋旌事先没有任何的准备。
他不假思索,本想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地回一句:“自是因我信你绝不会加害于我。”
但是转念一想,宋旌又猛然意识到柳悬提这个问题必然另有深意,于是他冥思苦想、反复斟酌……甚至将他与柳悬的关系代入行刺者与魏凡之间。
忽而,他的脑海中灵光一现,一片混沌的眼神也随之一亮,无比诧异道:“长青所言,可是暗指能伤魏子谦者,必是其心腹至交?可以托付生死之人!?”
柳悬倒是没有料到宋旌能想到这么深的层面,虽然他也想暗示凶手与死者间的关系匪浅,甚至有意引导宋旌将他俩的关系浅浅套用在死者身上,但是他万没有料到宋旌会用“心腹至交”与“托付生死”这样的词来描述他俩的关系。
柳悬清了清嗓子,眼底掠过一丝仓促的羞赧,轻声纠正道:“此言差矣,未可一概而论,也许是最令他意想不到之人,亦无不可。”
柳悬匆忙回身,衣袂轻拂,信步迈向右侧的食案。
食堂上,酒水倾洒,酒杯七零八落地倒在一片狼藉的残羹冷炙间,桌上仅放置着两幅碗筷,碗筷旁,几副展开的药包内仍残留着花花绿绿的粉末,确如蒋礼堂上所言。
宋旌一手叉腰,另一手则搔乱了束成一束的发丝,抓歪了头上的发冠,心情显得颇为烦躁。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柳悬偏偏会认定蒋礼是那个最令魏凡意想不到的人。
“若论符合长青所言者,又岂止蒋礼一个?”宋旌绞尽脑汁,努力回想魏凡身边的可疑之人,急切道,“譬如,那争风吃醋的含光、娇艳痴情的含春、居心叵测的美妾,哪一个不是轻而易举,便能接近魏子谦的人?为何长青直接断言,此人必定是蒋礼?”
宋旌这一次,始终无法参透柳悬的弦外之音。
柳悬绕过杂乱的食案,径直走向寝居的东北角。
“单凭臆测,断然无法坐实蒋礼便是刺伤魏子谦的真凶。”柳悬在应对宋旌的质疑时,显得十分从容,就像他已经提前料到宋旌不会轻信,继而反问道,“以宋公子之见,此人需以何种姿势行刺,方能在刺中魏子谦时,令其前胸与袖口同时沾染上大量喷溅的血迹?”
经柳悬点拨,宋旌神色一凛,不禁陷入深思。
在宋旌的记忆里,以魏凡比武时的水准而言,若是寻常人想要手持刻刀,从正面突袭于他,简直是痴人说梦,绝无可能得手。
更何况,柳悬此前已然仔细查验过魏凡的尸身,尸体上,伤痕特征明显,呈现出前窄后宽之状,显然凶器不可能是从魏凡的正面刺入。
此人,在行刺时,既要避免引起魏凡的注意,又要确保手中刻刀的刀尖向上,可以形成自下而上的伤势。
那他唯有从魏凡的身后……
宋旌心中暗自推演,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可能的场景,当他设想出此人于魏凡身后将刻刀刺入魏凡的体内时,宋旌却猛然摇了摇头。
不,不对……
倘若此人当真从魏凡的身后偷袭,先不说此人在靠近魏凡时,便很容易引起魏凡的察觉,无法一击即中,就说他哪怕侥幸一下刺中了魏凡的心脏,魏凡的血迹也只会喷溅在此人的面门与前襟,而不是大量喷溅在此人的胸口,除非此人的身高极高,亦或是此人的力量极强,否则此人为了便于施力,定然会本能地躬身俯首,作出奋力向前一刺的姿态。
因此……
宋旌踱步至书案左侧,目光在斑驳的血迹上停留片刻,他回想起柳悬方才那一系列令人不解的动作。
无论是突如其来的拥抱,还是紧随其后的推压,这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在宋旌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
“莫非,”宋旌略显迟疑,“他是将魏子谦揽入怀中,趁其不备,再从其身后,突下杀手?”宋旌稍稍停顿了一下,眉间微显困惑与挣扎,仿佛他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番推论,只得继续向柳悬求证:“纵使此人能与魏子谦亲密相拥,长青又如何能认定此人必为蒋礼?”
柳悬闻言,并未即刻作答,他走向书案左侧,目光落在那堆奇形怪状、用途不明的椅子上。
这些椅子形态各异。
有的椅子宛如波浪般高低起伏,要么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木架子;要么就分为上下两层,上层短小、下层宽阔,分别铺上柔软的垫子,仿若一艘小船。
有的则形似矮小的木马,其中一些木马的额顶会生出奇怪的长角;而另外一些木马的脊背也会有高高隆.起的部分。
此外,还有一些椅子,像蜈蚣或蜘蛛一样,坐垫周围环绕着许多的扶手,更有一些椅子,像蝴蝶或蜻蜓一般,被高高地悬挂在半空中。
椅子间,垂挂了许多长长的绸缎,有的绸缎坠满清脆的铃铛,有的则缠绕着冰冷的铁环,发出沉闷的声响。
“宋公子可曾留意,”柳悬于一个个诡形怪状的椅子间悠然穿梭,他发现椅子上都有磨损的痕迹,有些被绳索摩擦过,有些则挂有细碎的线头,还有一些软垫与木材上烙印着明显的烫痕,“今日,在公堂上,何御史命官差呈递的证物中,那件血衣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柳悬见宋旌又紧跟而来,他不等宋旌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那血衣上,一共有三处血迹,分外醒目,前两处,分别位于蒋礼的袖口与前胸,呈现出喷溅状,至于那第三处……”
话至此处,柳悬身形一转,恰好瞥见宋旌正欲伸手触摸其中一把椅子的软垫。
柳悬眉心一皱,他骤然抬手,在宋旌那白皙的手背上狠拍一下,留下一道火红的印记。
“这最后一处,虽同样位于前胸,但更为隐秘,需用心观察,方能在深浅不一的血迹中发现那几滴点滴状血迹。”柳悬瞪了宋旌一眼,眼中既有无奈与嗔怪,又有不满与警示。
宋旌微微一怔,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他连忙缩回手,用委屈的眼神向柳悬不住地讨饶,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歉意。
在确认宋旌领会了他的用意,不会再轻举妄动后,柳悬才迈步,走向寝居北侧的床榻。
“点滴状血迹?”宋旌一边低声重复着柳悬的话,一边轻揉刺痛的手背,他的思绪像是被堤坝拦住的湍流,再一次陷入了困境。
就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耳畔又回响起柳悬唤他,让他刺向自己的声音。
忽而,在宋旌的脑海中,顿时闪过一线灵光,一个大胆的猜测如一束闪电般划过他的心头。
刹那间,含春与蒋礼的身影在宋旌的记忆里逐渐重合,他突然明白过来:刺伤魏凡的人只能是蒋礼,只因蒋礼仅有亲手持刀刺伤魏凡,他的袖口与前胸才会沾染上喷溅状的血迹,同时,蒋礼在刺伤魏凡后必然躺于魏凡身下,否则他的前胸绝无可能留下点滴状的血迹。
宋旌犹如醍醐灌顶、拨云见日,他在震惊之余,忍不住凝望向若无其事的柳悬。
他眉眼微动,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他实在无法想象……蒋礼与魏凡之间……竟然还隐藏着那样一段肮脏且不堪的关系!?
“可是……”
宋旌欲言又止,他只觉得狭窄的喉咙间像是卡了一块石头,有些事,让他当着柳悬的面去戳破,他着实是说不出口。
柳悬面沉如水、不苟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