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将军?”
一声苍老而谄媚的呼唤声,将宋旌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宋旌抬头望去,只见姗姗来迟的王寺丞正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面带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缓缓向他走来。
宋旌当年就是吃了眼高于顶的亏,害得宋家在文官间的名声极差,也算是间接造成宋家惨案的推波助澜者,以至于柳悬后来费了不少心思去调.教宋旌,这才让他勉强学会隐藏自己的喜怒。
“王寺丞。”
“刘中丞。”
宋旌起身,恰到好处地施了一礼,向那两位阴险狡诈之辈,主动放低姿态。
“未至辰时,宋小将军与柳公子怎在英才院内?”王寺丞满面慈爱的笑意,那笑容中既有几分客气,又有几分审视。
显然,这只老狐狸已经从别处听说了宋旌与柳悬现下也在德馨殿的消息,否则他也不会前脚刚踏过殿门,后脚就直直朝宋旌走来,连魏凡的案情都未来得及过问一句。
宋旌直起身,嘴角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神色慵懒,语气还算是客气,皮笑肉不笑道:“说来也巧,我和兄长这几天正住在英才院的风斋里,今早被宿卫唤来时才听说院里出了大事,可等了许久,直到现在还没个准信儿,也不清楚接下来还有何安排,便只能先候在此处了。”
话音刚落,宋旌的腹中适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那声音在安静的殿堂中显得格外响亮,直听得那刚用过早膳的刘中丞老脸泛红,也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羞得,还是在故作姿态。
王寺丞轻咳一声,捋了捋那撮略显花白的胡须,嘴角扬起一抹坦然的笑意,和颜悦色地说道:“倒是老生与刘中丞的不是,让两位小公子久等了。”
说着,王寺丞还像模像样地抱拳于顶,准备躬身致歉。
宋旌心中冷笑一声,眼见那只老狐狸一番令人恶心的做作姿态,十分不屑,正欲草草了结寒暄,用一句“无妨,两位郎君尽管去忙正事。”来结束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
可宋旌没曾想,柳悬反应迅捷,抢在他之前开了口,语气不卑不亢:“王公此言差矣。”
柳悬端坐在轮椅上,抢在王寺丞向宋旌躬身前,先一步低头,向两只精神矍铄的老狐狸欠身致歉,抬眸时,用饱含诚意的目光轻掠过那两张满是沟壑的老脸,看得那王寺丞尴尬地收回手,面露难色。
“柳某与少将军不过是两位郎君的后学末进,郎君们每日需要处理诸多事务,繁忙至极,我等闲散之人,怎能与郎君们相提并论?”
柳悬‘心悦诚服’道:“郎君们经验老到、阅历深厚,处置此案定然是胸有成竹,早已胜券在握,自有妥善安排。”
“想必,在两位郎君的精心筹划下,只要此案能顺利告破,纵然让我等再多等一时三刻又有何妨?”柳悬推心置腹后,忽然停顿了一下,面色一沉,话锋一转道,“只不过,此案在英才院内闹得是沸沸扬扬,英才院又地处京城要害,就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柳某妄自揣测,少将军怕也是忧心,这多花费一刻,陛下心中的忧虑便会多增添一分……”
说着,柳悬与一脸茫然的宋旌对望了一眼,“少将军与柳某的境况不同,他身为陛下亲封的大将军,肩负着守护皇城安危的重任,皇恩浩荡,他自然会对此案更为上心,恨不得立刻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但是话说回来,”柳悬推动轮椅,“少将军这个初出茅庐的武将毕竟还是年轻,上心归上心,他对于那查案推凶、抽丝剥茧的细腻活儿,恐怕仍是力有未逮,只能在旁跟着众人一起干着急。”
“如今,好在两位郎君亲临,我等晚辈犹如拨云见日,满心指望着两位郎君能不辞辛劳,多多费心,为陛下排忧解难的同时,让晚辈们有机会增长见识才是。”
柳悬用‘钦佩’又‘满含期冀’的目光望向两位局促不安的官场老油条,一番言辞,可谓是滴水不漏,既巧妙地将宋旌心中的不满转化为对陛下的深深忧虑,又不动声色地给王寺丞与刘中丞扣上了一顶难以挣脱的高帽,让他们无从反驳。
言罢,柳悬的轮椅已悄然无声地停在宋旌的前方,将他护得密不透风,宛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宋旌心中猛地一震,恍然大悟。
自己方才只顾着逞口舌之快,嘲讽那两个老奸巨猾之辈,却全然忘了旗国律令中明文规定:案发之时,司法者有权将案发现场所有关联之人一并收拢管束。
险之又险,宋旌一步踏空,差点落入那老狐狸处心积虑设下的文字陷阱中,无端背上那“狂妄自大、藐视法纪”的恶名。
王寺丞捋须而笑,似乎对柳悬的插言浑不在意,反而颇为嘉许地说道:“柳公子实在过于自谦了,不愧是英才院中多年稳居榜首的翘楚。既然宋小将军对此案如此上心,何不一同参与督办?早就听闻二位公子智勇兼备,宋小将军更是深得陛下青睐,此案若有宋小将军亲自为陛下排忧解难,想必陛下也会更为心安。”
好一招请君入瓮!
那王寺丞心中跟明镜似的,他深知此案牵连甚广,内情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触怒皇后一族与太子殿下。
这明面上的危机尚且能够小心应对,可最为棘手的是,魏鹏的身后,还潜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势力,他们正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咬上来,将整个局势搅得天翻地覆。
然而,这王寺丞却偏偏想用那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三言两语,轻轻松松地将宋旌和柳悬也拉入这滩深不见底、危机四伏的浑水中,真是打得一手暗藏杀机的好算盘。
柳悬见状,眉心微蹙,他在心中暗自思量,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本想替宋旌找个由头,婉言推辞,可他也未曾想到,那宋旌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趟这趟凶险万分的浑水不可。
“王寺丞过誉了,宋某正有此意。”宋旌倾身,抱拳施礼,嘴角扬起一抹从容不迫的弧度,“既然王寺丞盛情相邀,那宋某便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了。”
“欸~宋小将军说的哪里话?”王寺丞见宋旌上了套,笑得那叫一个灿烂,脸上的皱纹都挤成了一朵盛开的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柳公子与宋小将军乃是拳拳赤子心,一心想为陛下分忧解难,实在是太过客气。此案有你们二位相助,又何愁不破?”
言罢,王寺丞弯腰,客气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宋小将军,请。”
随后,王寺丞与刘中丞一同迈过那扇通往里间的门槛,步伐轻松,似乎又多了几分抽身脱罪的底气。
宋旌与柳悬紧随其后,同王寺丞一同步入那安置着魏凡尸首的房间。
屋内,气氛压抑,空气沉闷得让人无法呼吸。
范法曹早在那王寺丞与刘中丞尚未踏入内堂时,便已察觉到众人的到来。
此刻,范法曹已经识趣地停下了手中的笔录,正恭恭敬敬地矗立在书案旁,将一颗头低垂至胸口,静待那两位郎君的进一步指示。
“太医博士,怎还未来?”那王寺丞与刘中丞止步于房间的角落,与那令人不悦的尸首保持一段最远的距离。
两人以袖轻掩口鼻,眉头微蹙,神色愠怒,在厉声斥责众人的同时,屏住呼吸,仿佛连一呼一吸都不愿与这片晦气的地界有丝毫的沾染。
在众人畏惧的目光中,那位早已抵达却迟迟未能得到指令的太医博士,仿佛是一只卑微的山羊,他躬起身,低下头,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挪动脚步,走上前来。
“还不快些查验,好瞧清楚魏公子究竟是因何而丧命。”王寺丞与刘中丞连瞥一眼那尸体的兴趣都没有,侧身一站,冷哼一声,语气冰冷且不容违抗,向那位白发苍苍的太医博士发号施令。
太医博士应声“是”,随即颤颤巍巍地上前,在一旁布衣小孩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将覆盖在魏凡尸身上的白布揭开。
魏凡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长桌上,面色惨白,四肢僵直,双眼紧闭,透露出一股不祥之气。
此时,距离魏凡断气未及四个时辰。
尸身已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口鼻间的刺鼻气味愈发的浓烈。
太医博士,身形佝偻,步履蹒跚,缓缓走近那躺在长桌上的尸身。
这位年逾古稀的老者先是站在尸身的右侧,凝视着魏凡的五官。
接着,他颤巍巍地伸出双手,轻轻地触摸魏凡的额头、两颊、下颌,以及双耳之后,动作虽缓,却异常细致。
太医博士翻开魏凡的眼皮,仔细观察起眼球的色泽与瞳孔的状态,口中喃喃自语道:“死者顶心、囟门完整,额部与两额角完整……”
其后,太医博士小心翼翼地解开魏凡的衣襟,露出魏凡的前胸后背,用目光打量起魏凡心窝处的刺伤,缓缓伸手,用布衣小孩递来的工具,简单地测量出伤口的长度、宽度与深度,并仔细检查了周围的肌肤,寻找着可能存在的线索,口中继续唱报道:“心窝有一处贯穿伤,似由尖锐的利器所致,长八分,宽两分,深九寸……”
继而,太医博士查看起魏凡的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