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照喝了一碗就不喝了,罐子里还剩下不少,每碗倒稍微少点,大约有三碗的模样。明直和其镜各喝一碗,也算是驱驱寒。剩下一碗,褚照瞧见角落里有个小孩,就让明直端去给那小孩喝了。
直到热腾腾的姜糖水端到面前,小孩还是不敢相信,他怯懦道:“贵人给我的吗?”
看着眼前脏兮兮的,连头发都打着结的小孩,明直没有不耐烦,他说:“对,给你的。”
小孩就忍不住看向旁边的大人,明直也看过去,那是一个身形瘦弱的男子。
然他开口,却意外地十分好听,也很是温柔:“贵人赏赐,你就喝了吧。”
小孩这才开心地接过那碗姜糖水。
月光明晃晃地透过纸窗照在地板上,夜晚的寒气不断在室内弥漫。大抵是因为太冷,一直到深夜,褚照起夜,竟然发现还是有许多人没有睡着。
他们沉默地靠在墙上,或者依偎着各自用身体取暖。
褚照忍不住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低声念了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要是他知道珍妮纺织机的构造就好了,要是他还记得历史课本上,所谓的飞梭是什么形状就好了。
纺织业进步了,这些人应该也能多拥有一件衣裳,来抵御严寒了吧。
褚照的情绪有些低落,即使回到被窝里,也睡不着。
夜,静悄悄的。
回京待审的青年官员静静地靠在枕头上,沉思着很久很久以前的,有关前世学生时代的记忆。
就在这时。
只听得长长一声叹息,紧跟着,一道唱腔若月下白茫茫一片的芦草,轻抚堤岸般幽幽响起:
“一弯冷月照寒窗,秋风飕飕落叶黄。”
原本靠墙歇息的褚照,骤然回神,甚至忍不住坐直了身体。
是谁?
“欲举杯酒邀月饮,酒尽壶空意茫茫。”他低吟浅唱,月光静静弥漫在他身上。手边明明没有酒,却也一身清愁难掩。
他在唱时,身旁,小孩抬眼孺慕地望着他。
褚照便这样认出他来,那是那个小孩身边的大人。在这样的逃难中,哪怕是个男子,想要护好自己孩子也不容易,稍不留意,便是万劫不复。
“科场冤案受屈辱,今世功名再无望。”
“陆氏妻,席卷一空下堂去。”
“莫恨她,永成怨偶不成双。”
这唱的是唐伯虎落第时的“画誓”一段,换了无数人,在遭遇这接二连三的痛楚时便愤世嫉俗,唯有唐伯虎,他轻描淡写唱出“莫恨她”,其中的落拓疏狂,令人又动容,又豪气莫名。
大殿中,凡是醒着的人,都睁着一双双麻木、却又好像有光马上要破暗而出眼睛,望着那个身形瘦弱的男子。
“从来是……”他慢慢吟,“贫居闹市无人问,小庵中唯有胸中万壑藏。”
褚照也同样静静听着。那身形瘦弱的男子唱的很轻,比起各种语言的弱读也不差多少,可就算是这样,每个音也轻巧若蜻蜓点在雪白的芦苇上,令人不禁细细品味、细细思量。
随着低低一句“人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似电,我这个六如居士甘荒唐”,这段戏也悄然画上句号。
男子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甚至包括迷迷糊糊睡眼朦胧的人,他歉意地对大家笑了笑:“献丑了。”
“啪啪。”两下鼓掌声响起。
男子有些愕然,抬头发现是那个赠给他孩子一碗姜糖水的官员。
其他人本来也想鼓掌的,可当他们带头看到鼓掌的是一位官员,登时又畏缩着不敢动了。
那官员显然发现他看了过来,他笑道:“唱得很好啊。不知道可否知道阁下尊名?”
“小人贱名,安敢污大人耳朵?”男子安静道。
他身边,小孩扯了扯他的袖子:“爹爹,我想尿尿。”
“小人失礼,先行告退。”
褚照的目光一直盯着这一大一小出了门,才收回来。
醒来的其镜劝道:“大人也快睡吧,明儿还要赶路。”
是啊,明儿还要赶路。
褚照不再去想那两个明显是借故离开的人。萍水相逢,他要是实在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就没意思了。
然而县太爷不知道,这一大一小刚出门走入寺边小径,小的那个便化作一只黑雕,大的那个则化作一只足有琵琶大小的蝎子。
作为自行修炼多年的散妖,他们以吸食人精气来进益自身修为。本来打算今日三更半夜害这一群过路人,可偏偏,其中竟然有个官,还是个滥发善心的官。
怎么会因为看不得小孩受寒,而舍出一碗姜糖水?
两只妖精想起来,至今啼笑皆非。
可是想到夜醒时分,那个官员在看到人瑟瑟发抖,不能入睡时,竟然在那里念“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们又沉默了。
也许他们阴险,卑鄙,更不是什么高义之士。过了今夜,也依然会为了自己的修炼,去屠杀过路之人。
可他们仍忍不住放过他们。
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