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突如其来的伤感自责,李慕儿有些措手不及,第一反应并非共情安慰,而是下意识怀疑,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被坑……
自看见那两位客人突然就莫名其妙地各自发起了呆,店家已留心观察半晌,至此刻,终于坐不住了,再次走过去:“二位,可还有啥吩咐吗?”
听见头顶传来的话音,君澄境将目光从杯中收了回来,向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能再添点儿蜜吗,加一文钱?”
“哦,不用不用!几点蜜值那多少呢。”店家急急摆手,边说边转身回去拿来装蜜的小罐,“来嘞~看您喜甜,我给您多添些啊。”
“多谢,这点就够了。”不知为何,听完店家那职业性的热情(聒噪)絮叨,君澄境看着他的神情似忽然多了些许亲切。
“诶,好嘞~对了,二位看着面生,听乡音却也不是外路的,是从邻近哪个镇来的?是乔迁到这儿还是来办事的?啊,就顺嘴一说,哈哈,这常年累月的,习惯了,就是想着能不能请得两位日后多多光顾小店。”说完,店家保持着同样殷勤亲热的笑容,转向另一边,“哦,看来咱家的菊花茶挺合姑娘的脾胃啊,我再给你来一杯,多添些蜜~”
李慕儿即示意阻止了他,“多谢小哥,不用了。唉,我这嘴啊,是还很想喝,可我从小体弱,大夫千叮万嘱不能过用寒凉。”说着,她轻轻一笑,“你们家的吃食用料实诚,待客良心厚道,就冲这个,我们日后只要有机会,定会再来的。”
店家回以发自内心的感谢,使劲点了几下头,其间还像是不自主地浅浅鞠了一躬,“诶诶诶!托姑娘的福,咱只要守着良心做买卖,就不怕招牌打不出去,这要再添上二位金口玉言,照顾体恤,真是小人之大幸。”
君澄境看了眼李慕儿,随后看向店家,过程中,唇边浮起一抹赞赏的笑意,接着随口闲聊似的说道:“人活一世,什么幸啊运啊,大多都是自己给的,像店家这般厚道踏实之人,将来想是不会差的。”
看着他俩无预兆无理由地突然作出这一番“善举”,伊依莫名其妙、匪夷所思。原本满怀感激的店家,在听到君澄境附和加上的一段话后,也不免心生疑虑。
李慕儿也有些奇怪,自己刚才那番话,只是因为那“己之所欲,便欲施于人”的毛病突然又犯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开口,想对有缘遇到的这个实诚店家表达些许肯定,或能给点鼓励。但君澄境呢?他可不是那种会理闲事,甚至因此说多余“废话”的人。
察觉她的微妙情绪,店家的局促终于暴露在笑容中,“二位还有什么事儿,是小人能够效劳的?”
君澄境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在下久别多年后重归故地,又见大哥好生面善,顿时情难自禁,有感而发,让大哥见笑了。”
听言,性情纯粹的店家愣了一下,不自觉凑近了些,认真端详起他的脸。
像是还挺期待与这位“故人”相认的,君澄境轻笑配合,与他对视,眼中带着几分询问。
“诶?好像好像是越看越有点儿眼熟呢?”自言自语嘀咕着,店家现出了一副“今儿认不出这人决不甘休”的执拗表情。
见他真将这当了回事,君澄境笑笑,其间情绪忽然显得有些复杂,“大哥可还记得,大概二十年前,应该也是在这条街上,你跟令尊挑着扁担叫卖炊饼?”
“您认识我爹?”店家眼中闪过些许光亮,可下一秒,却又黯淡下来,“……唉,他两年前刚走的。”
但没等君澄境的抱歉说出口,他就已经调整好了情绪:“敢问兄弟尊名?”
“君澄境,表字离弦。当年我兄妹三人流落街头,小乞儿嗅到香气,便忘乎所以尾随了一路,之后令尊注意到我们,即让兄台拿了三个最大的馒头给我们,我们就靠那三个馒头撑了好些天,这份恩情,君某没齿难忘。”
李慕儿分别看了看那仿佛重逢恨晚的两人,不禁感慨:“这么听着,你们只是在二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如今竟能几眼就认出?真是难得……”
“诶~”店家摆了下手,“可不只一面之缘呢,那之后啊,我爹每天卖炊饼,走街串巷的,都会留意找寻君兄他们的身影,想着会不会再碰上他们三个,后来呀,还真又见过几次。”
说到这,他感慨地笑了笑,“那时我十一二岁,才刚学会翻书呢,我爹便让君兄教我,他是怎么在学堂外偷听都能识得那么多字的。我当时还生气呢,想着我就是再不济,也轮不着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的娃娃来教吧!”
说着说着,他的笑中渐渐浮现出一种温馨的怀念,目光虽依旧放在面前那两人身上,其中情思却正透过此事,回到当时场景,与心间所想之人相见。“哈哈哈,君兄,你也还记得吧,我那时老不待见你了,嗐!如今告诉你,其实我那不是嫌弃,而是嫉妒~”
君澄境笑笑,眉眼间却随之透出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记得。原来是这样啊。当时年幼,胆小多疑,我竟觉着是令尊对舍妹动了某种心思,以致姚兄心生不忿……如今想来,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着,他站起身,对店家拱手,“虽为时已晚,君某还是想在此给令尊和姚兄赔个不是。”
“哎哟喂,使不得使不得!”在对方揖下去之前,店家及时托(拽)住了他的胳膊,“这礼我要是受了,我爹今晚真得来打我一顿——”嗔怪着说完,他放下手,有恢复了原本热情亲切的笑,“没想到君兄还记得我姓啥,我爹当时还有意不和你们说咱父子俩的名字呢,就怕给自个儿招得施恩图报的嫌疑。诶,那我爹以前唤我的乳名你也还记得?”
君澄境会心一笑,“记得。”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
店家开怀地笑出了声,像对待一个相识多年的老友般,拍了拍君澄境的肩膀,“哎哟,话说你当时不会以为我爹想收养令妹做他家小儿媳吧?哎哟喂,原来之后再也没见过你们,是因为被这么吓着,都不敢再到这条街上来了?”
君澄境不好意思地笑笑,“一是被疑神疑鬼的自己吓坏了,二是想着,流浪儿嘛,恐不宜长久地待在一处。因此,不知辜负了多少人的好意。”说着,他抱歉般的点了下头。
“哦……那后来呢?看你如今……挺好?”
“嗯。”君澄境点头,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有幸遇见了如今的师父,将我们教养成人。”说话间,却有丝缕哀伤在他那淡淡笑意中一闪而过。无人察觉。
“真好,真好。”感慨着,店家不觉露出了欣慰的笑。“那你这次回来,是探亲吗?兄弟和妹妹怎么没一起啊?”问到一半,他忽然看向李慕儿,“这位……”
赶在他说出自己的猜测之前,李慕儿起身抢答:“我是他师妹,恰好也同乡,便一起回来了。”说着,她看向君澄境,“……啊,师兄,我们是不是得走啦,你不是还有事儿嘛?”
君澄境配合作出恍然的样子,“是了,刚刚回来,诸事尚未落定,还有不少需要打点,只是没想到一踏上‘故土’便重逢姚兄,情难自禁,聊着聊着就忘了时辰。”他向店家轻轻一欠身,“多谢姚兄款待,小弟先行告辞。后会有期,愿兄生意兴隆,万事如意。”
最后八个字似乎戳中了店家的心坎儿,直接让他嘴都合不拢了:“哈哈哈,哎哟,要不说人得读书呢,看看这腹中有墨水的,一开口便知不是平常那等粗人。唉,难怪我爹那时就说你是天生的状元!”
不等君澄境自谦反驳这番夸赞,他就豪迈地给了对方一个大拇哥,说着,转身走向自己那满当当摆着蒸笼茶壶水杯盘子,及一些常用原料的“工作台”,拿屉布垫着手,随后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快而不乱,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装饱了整整两纸袋。
“来来,今儿高兴,就当我请的~这是姑娘的,豆面糕多些;这是君兄的。自作主张,希望没搞错你俩爱吃的。”带着满脸热情亲切的笑,他将两个鼓鼓囊囊的纸袋分别塞进了君李二人的手中。
李慕儿愣住了,“……您也没盯着我们吃啊……”
“哦,姑娘别误会啊,我无意冒犯,只是做这生意许多年,我就养了那么个习惯:看客人们最爱吃什么,来时第一想吃的是什么,久而久之。就练得随便就能看出了。”店家爽朗地笑说着,用若无其事的言行,从根本上剥夺了君澄境拒绝的理由与机会,最终完全消除了他与此相关的所有打算。
“啊,你们还有事儿的吼,那可别耽误了。”他拎起一旁板凳上那两个沉甸甸的包袱,简单粗暴地给君澄境背上了肩膀。“唉,我也就姑且认得几个字,不会什么吉利话,把你送我的话原样还来又是无礼,就祝二位平安喜乐,康健顺遂吧~”
君李二人不约而同,随即扬起了会心的笑。
即便正处于“身不由己”的尴尬状态(一手抱着热量逐渐渗透已至发烫的纸袋,一手吊着那完全没背稳的包袱),君澄境也不愿失一点礼,又一次欠身,道:“多谢姚兄,待一切安顿下来,小弟定执挚登门拜访。就此告辞,姚兄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