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白无常直起原本略微前倾的身子,神情故作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惋惜,“那她现年,芳龄几何?”
“三十有五。”感到不妙,男子本就结巴的字句开始有些发颤。
“啊,那实是可惜可叹呐——白无常煞有介事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们这缘分,是续不上了……”
“为何!?”这是见面以来,男子说过最顺溜的一句话。“不是只要两人一起在三生石前立下盟誓,便可定下三生的缘分吗?我、我可以等她!我先找到三生石,之后就在石旁等她,多久我都愿意等的!求大人成全!”
他说着又准备行大礼,白无常下意识用了老范刚才使的法子,将他向上提,令其保持直立位,“那如果她下辈子将堕入畜生道呢?”
“什、什么?不行的不行的!她那么好——”
看着面前自己见过的第无数个天真痴愚的人,白无常莫名一顿,略显无助地抿了抿嘴,“你是怎么死的,你清楚吗?”
见问,男子陷入苦思。“是、是吃错东西了。是我一个兄弟来家里吃饭喝酒,当晚我就觉着浑身不适,他们是睡一觉就好了,呵,没想到,一觉醒来,就在这儿了……定是那菌子有毒,或是那花生发霉了!”
“唉,若真是这样,你此刻或是已跟你的‘兄弟’与‘爱妻’团聚了……”暗地里咕哝着残酷的真相,白无常却丝毫不忍心将其说出口。“想要续前缘没那么容易。看到对岸那一片花田吗?其中每一朵,都是一个留守幽冥的痴情人所化,他们愚顽不灵,坚信真心终会盼得回应,不听劝告,流连于此,最终耗光精魂,变成了孟婆汤中的一味药料。”
男子眼睫低垂,先前仿佛坚若磐石的意志,动摇了。
“你对她情深至此,可她心中有无你一席之地,你,应也有所体味吧?”
“无常大人,您方才说,她可能堕入畜生道,是她日后会犯什么错吗?我能做什么、做什么改变她的运势呢?”男子似在故意逃避问题,却更像是在告诉那位根本不通人情的无常大人,自己对此,完全是心甘情愿。
“……所谓‘运势’,三分由鬼神,七分看自身。”彻底承认这人确是无可救药了,几分悲悯浮现在白无常脸上,不过很快,就被那和蔼可亲的笑容给替代了。“这位小兄弟,我劝你好好想想。即刻转世,你还保有完完整整的魂魄,但若你放不下,仍决定留在这儿等她,你的魂魄将会被执念蚕食,用以滋养花田,直至你自身也化作其中一朵。”
男子神色哀伤,沉默半晌,才略显艰难地开口:“大人,我不、不想这么快投胎,做人太难了……真的!我不等她了,不找三生石了!我、我就想留下!”
如果自己不是幽冥司唯一能彻底看透凡人心中念想的鬼,白无常也许就说服自己相信他了。“嗯,若能摒弃执念,就普普通通地在这儿守个鬼寿,那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没准修炼得道,还能在幽冥司谋个职位呢。随你吧,我们这儿的规矩,只能向凡人阐明利害,不可强行改变其抉择。”
说着,他挥挥手,唤来两个巡路鬼使,“你们,带他去荏苒城办好户口,安置下来,别出差错啊。”
鬼使挟着青年去了。白无常转身看向奈何桥头乌压压的人群,神情不见悲喜。
黑无常慢悠悠地走近前,冷不丁叹了口气,“他们是不知道啊,咱白无常大人是多会添油加醋。”
“我又没乱说。”
“所以不是危言耸听。”黑无常一字一顿地说。“唉,也就你有那耐心,和蠢人讲道理,还不忍伤他们的心。像今天这位,要是我啊,就直接告诉他真相,那能省多少事啊。”
白无常不应,忽而冷笑一声,“至少他的爱妻~在将他抛于荒野前,还给他换了身干净衣服。”
“哼,”黑无常看向空处,露出嫌恶的表情,“有心了,但不多。”
“诶——”白无常倏地从负面情绪中跳将出来,神态十分夸张,像发生什么天大的奇事般,指着他惊呼,“你也玩上梗了?”
黑无常干咳几声,转头瞟向一旁正抱膝蹲在地上“自闭”的阿弃:“不快回去帮忙,还蹲这儿干嘛呀?这次‘迷路’时间挺长哦,看你哥又该怎么讽刺你。”
阿弃狠狠瞪了他一眼,倏地站起身:“哼!你和阿离那鬼一样讨厌!我要去找阎罗大人,说你们又欺负我!”没好气地嘟哝,同时,它却朝着施汤点的方向大步走去。
黑无常故意指了指它肚兜上那个?白色的“弃”字,提高声调,对着白无常道:“老谢啊,你看看,就是你们太惯着他了!连自己的天命职责都不愿持守的鬼,还有脸在这大摇大摆——”
白无常一面点头示弱,嘴里机械地蹦出一连串“好好好”,一面生拉硬拽,迅速拉开了这位“炮仗兄弟”与那“小火源”的距离。“来来来,你给我查查方才那人的兄弟和妻子,将会遭到的是现世报还是来世报,我挺好奇的。唉呀,我到如今还不是很会用那叫啥‘pad’的东西。”
黑无常使劲甩开他的手,“这点话都受不了,还在幽冥干什么吃!”虽仍满脸嫌弃,可音量却是降低了不少。
“啧啧啧……”白无常极尽夸张地摇头咋舌,“瞧你那样,才是真的讨人厌讨人嫌哟~你就学不会婉转一些的表达方式?”
黑无常不屑地撇嘴,有一瞬间,竟像个赌气的叛逆小孩。“先王当年以自身神力造就这群秉性迥异的小鬼,最浅显的用意之一,是‘启蒙’,是让那些喝完孟婆汤的凡人通过它们的长相,对轮回之中自己经历过又将再次承受的东西,能有某种微妙的意识,可别小看这若有若无的引导,它竟能很大程度的降低魂魄在轮回路上迷失的概率。”
听他说着,白无常不禁向身后瞥了一眼,果然,阿弃停下了脚步。“哎呀,没人更没鬼小看先王这英明之举——”
黑无常不管不顾,盖过他的话音:“要是每个小鬼都像他一样,看不上自己所代表的‘苦’,随意篡改面容和胸前的名字,那不得乱套啊!生、老、病、死、离、遇,他们各当一苦之名,而又一起隐含着‘求不得’之苦——相遇后求不得长久或解脱;别离求不得完全;死求不得美满;病求不得健康或死;老求不得年轻英妙;生,则是一切‘求不得’的肇始……”
“好啦好啦,说的这些,全幽冥哪鬼不知哪鬼不晓,你还在这叨叨什么呀!”白无常难得现出严肃嗔怪的神情,继续拉着他往前走。“许是中元节这几天回阳间省亲的鬼魂暴增,要维护秩序,导致工作压力太大是不?呃哈哈,没事没事,兄弟陪你去鬼界堡喝几杯!”
可黑无常就像失聪了,完全不受影响,在他说话期间嘴里依旧滔滔不绝,整副画面,从旁观角度看来,实有种两位无常大人正在进行音量PK的即视感……“所以先王为何这么安排呢?因为‘求不得’是唯一人鬼共有的苦。幽冥没有人情世故,用不着尔虞我诈,没有生离死别,可只要仍保有自己的‘性情’,便必定会有所‘求’。”
“求求求,球了个球哦!那你呢,你还有何所求?”
听到这个问题,黑无常忽然冷静下来,像是终于恢复了正常的神思。他回头看去,见阿弃已经重新回归了汤锅旁的那个小团体。“……我没有。”
“不,你有。”白无常毫不留情道,“你就想包括阎罗大人在内这大大小小的,都能够循规蹈矩一些。你啊,真的把心放宽些吧~阿遇的事,阎罗大人定有她的打算,不然你以为她真能容忍这么离谱的事?”
“不一定啊,大人如此‘开明’……”
“不开明,就不是年轻人啦。大人平日作风虽略显乖张叛逆,但在正事上她是绝不含糊的。好啦,想点当下有用的,想去哪家酒坊?”
听他说着,黑无常仿佛得到安慰,渐渐有了兴致,“醉春居!这次得你请了啊!”
“哎呦,最近受的香火多了一些,咱俩谁请都行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