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澄境看向前方,似巡视几秒后,忽然露出了得偿所愿般的笑,挑眉道:“所以,我要找的人来了。”
何枢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脚步猛地一顿,仿佛看见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脸上浮现出深感不祥的表情,“ 师师师师兄啊,”他莫名其妙地对身边那人咧开了嘴,笑得比哭还难看,像是受到什么致命威胁,被迫卑微求饶,“那不是吴叔和周婶嘛,人家夫妻俩正忙着呢,你找他们干什么呀……”
只见前方距离大约十几丈处,一对身材略魁梧的中年男女,推着辆载有五六个巨型木桶的大板车,与他们相向而行,像路边小贩招揽生意似的朝四面八方吆喝着:“收夜香——谁东圊满了,谁家要倒夜香——”
即使尚未闻见那与之“标配”的气味,就光是面对这情景和声音,何枢的身心便已“先入为主”地产生了些许不适,他带着恐惧侧过头,仿佛突然不认识旁边那位,“师兄……你今日自省了吗?”
一到合适的距离,君澄境即向那对夫妻打了个招呼,看都没看他,漫不经心道:“没呢,今日还未过半,怎就急着自省了。”
那载着“夜香”的大板车越来越近,扑面而来的销魂气味让何枢终于控制不住,流露痛苦之色,“师兄!三思啊——”他并不是很清楚师兄接下来究竟要做什么,也不敢去想,但无论如何,尽力劝阻,定是没错。
君澄境对其完全置若罔闻,向着那大板车,径自迎了上去,神情并无丝毫异样,甚至带着相当自然的笑,看起来,仿佛是嗅觉适时地失灵了。“吴叔,周婶,可遇到你们了。”说着,他忽然有些难为情,礼貌颔首,“我有一事,要向二位求助。”
夫妻俩顿时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无措地对视一眼,不知该对此作何回应。
“哎哟君先生,有话慢慢说,你先别离这肮脏东西这么近,污了你身如何是好啊!”见对方步步靠近,那是真一点都不“客气”,周婶避之不及,急忙作出劝退的手势。
吴叔慌乱更甚,直接将即时的心声给喊了出来:“别过来啊,有话好好说!”
何枢实在无法克服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障碍,对那儿敬而远之,只为不至失礼,对向自己投来关爱目光的周婶勉强笑了笑。他宁愿在无人扶持的情况下,站在原地独自承受身上如山一般的重量,也不想朝那板车靠近半步。远远看着双方对话,直到见师兄示意自己过去,他原本哭笑不得的心情,终究变成了欲哭无泪的表情……
经过几番催促,他终于到达了师兄满意的位置。整个头面仿佛都被那股污浊之气所笼罩,他不停眨着眼睛,拼命抑制着那生理性的泪水,好让自己看上去不显得那么没用。
对着夫妻俩忧疑的神情,君澄境张口就来:“吴叔,周婶,是这样的,此人因痰阻清窍,致神识尽失,需以秽制秽,将其浸入夜香之中,方可得一线生机。病势紧急,我们只好在二位每日必经之路上,行此冒昧之举。”
看师兄简直就是在讲一件千真万确的正经事,脸不红心不跳地说着这番荒诞至极的话,何枢被惊得恍恍惚惚,有那么几秒,神思甚至脱离了眼下正遭受的一切,不自主地完全集中在了“师兄不会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这个问题上。
夫妻俩听得云里雾里,焦虑且担忧的目光齐齐投向了何枢背上那人。“这样啊……年纪轻轻的,这孩子真是可怜。”周婶像是下定了决心,与吴叔对视一眼,“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君先生,我和老头子有什么能帮的,那尽管说——”说到这,她忽然有些迟疑地看了眼板车上载着的“货物”,“要把那孩子放进我们这桶里是吗?”
君澄境一垂眸,叹了口气,脸上就此浮现出几分“无奈、怜悯”的情感,“是的,两权相害,取其轻吧。”他作了个揖,“劳烦二位了。”
随着君先生轻轻一点头,这对纯朴的夫妻即开始行动,合力将其中一个最“宽敞”的粪桶抬到了地上,一面还认真研究讨论:“这够吗?看小伙子挺高大的。”“哎哟,你以为把整个人都浸啦,不要露个头啊!是吧君先生?”……
木桶在眼前一着地,何枢就像被雷劈了似的,整个人几乎跳着向后躲避。君澄境迈一大步,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从他身上翻下来的那人,“看来还是不够重啊,还能跟兔子见蛇一样地逃。”
何枢实在无暇顾及那么多,就此甩手,将曾珀完全交给了他,整个人如喝醉酒一般,混乱道:“师兄?你真没事?我有事!”
君澄境选择了让他自己清静清静(清醒、平静),二话没说,半扛半拖着曾珀走向那个木桶。
“呃,君先生,我、我把它打开?”吴叔忧虑地看了看周遭来来往往,神色怪异的行人,伸向桶盖的手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君澄境提高声量,向众人对此番场景作出解释并道了歉,夫妻俩的神态这才放松了些许。
清楚得知了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路人们都躲得远远的看戏。何枢特别想要逃离现场,但又怕有什么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便逞强地留在了原地——至于此等勇气来源,只是他自不量力的以为,自己已经基本适应了现时弥漫在空中的气味……
桶盖打开前,君澄境便已空出一只手,预先掩住了自己的鼻子。随着那美称“夜香”的东西终于将自己的全部威力彻底释放,周围人群猛地爆发出了一阵内涵复杂的唏嘘与后悔莫及的哀叹。
何枢被冲得头晕目眩,要命般的干呕了几声,视线扭曲,眼前神光忽闪,仿佛将要进入另一个世界。
君澄境无暇顾及身后。在夫妻俩帮忙将曾珀“放”进木桶后,他拿出一个铜币大小的纸包,挽起袖子,上前揪住曾珀的发髻,使他头后仰靠在桶沿上,接着捏住他的下巴,将纸包内的黄色粉末撒了一半在他嘴里。
干完这一切,君澄境甩了甩衣袖,一边煞有介事地对夫妻俩道:“浸在夜香里还远远不够,还须将其安置在那至秽至浊之地。无法,还要劳烦二位,寻个较为偏僻,少人使用的路厕,待上一天半天,他自会苏醒。”
吴叔十分认真地听他说完,即捣蒜般点了点头,就像生怕有一丝怠慢,随即毫不犹豫地起势,预备把木桶抬回车上;同时,一旁周婶的目光却不停在面前的人、物之间逡巡,“……君先生,这整个风梧镇的大大小小路厕,呵呵,说难听点,都快跟我们家一样了,这是我们的生计,可你们这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哪在意这些啊,偏僻的,万一你们找不到怎么办?”
君澄境一顿,难得词穷,但因想到方才的巴豆霜很可能会导致曾珀提前苏醒,只好硬着头皮答道:“这个我还没来得及说。他清醒之后,身上污浊并未消解,他人得离至少三丈之远,否则容易过了病气。因此还请各位互相转告,遇见身上沾夜香的人,无需发怜悯之心,切莫靠近。”随着思路的延伸,他越说越顺、越理直气壮。
话音未落,忽听街边不知何人替群众发言:“哎哟,那东西,平日里碰到谁衣角上挂着一点,我们都远看见远躲,更何况这——这、这都几乎全蘸满了,即使没病气,也不会有人靠近他一步,除非失嗅的,且得是活菩萨!”
众人想笑,却是实在笑不出来。
粪桶严重超乎寻常的重量以及其中所包含的特殊“物质”,难免让夫妻俩有些手足无措,但在君澄境“平易近人”的帮助下,那装着人的夜香桶最终还是被稳稳放回了板车上。
向两人行礼作别后,君澄境又看了一眼今日里的那位不速之客——曾珀正头枕桶沿,安祥的睡着,那稀稠适中的粪溺混合物恰好浸至他的胸口,莫名毫无违和感。
一丝怜悯闪过,神态恢复了日常的平淡,他回身,走向那还在昏天黑地的何枢,可未及近前,就遭到了对方如见洪水猛兽般的惊呼躲避:“师师师师师师兄,我、我、我没事,你放心——”
君澄境立马停下了脚步,却微微探身,抬手拂袖,“我没沾到,不信你闻闻。”
衣袖带起的风直直扑在脸上,但下意识的反应却让何枢根本没机会细品,他逃命似的背过身,并用肘窝掩住了口鼻,“……师兄,今天这事要是回去跟他们说,那你的威严形象在师弟师妹们心中,可算是毁于一旦了。”
君澄境不以为意,转身向来时路,“其他人我不清楚,但在你心中,好像是毁了,否则你怎会想让他们知晓端的,一窥我的真面目?”
何枢忽然回过神,看向那径自走远的背影,只好强迫自己振作起来,连忙跟上,但还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呃呵呵,师兄,我这是嘴巴直通心眼,说出来就没了的。再说,这哪是你的真面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