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人多口杂,到哪都有人盯着,大晚上的想要见你,就只能出此下策。”他纵身一跃而下,轻轻松松地就从墙头落地。
“我也有话想跟你说。”张蝉看了他一眼。
二人一起绕过矮墙,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好,那你先说。”
见他让她,她就先将自己今日在荒庙里找到张楹的事告诉他。
张蝉道:“所以要是没有你提醒我,可能我也没能通过香粉找到她的下落。”
段明徽闻言,皱眉说:“你又自己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张蝉唇瓣紧紧抿起,才想起上次他离开时还交代自己回家后要处处小心,不能单独贸然行动。
“下次别一个人去,你要是不方便来王府找我,过两日我让师姐送信鸽来,若是你以后有麻烦,就传书给我。”段明徽叹息。
张蝉点点头,她站在他侧身后默不作声,垂目看向月下段明徽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用余光偷瞟了一眼他的背影,她不动声色,故意踩住,喃喃道:“你怎么都不问我为什么要救她?”
她不知道的是,段明徽站的位置正好借着影子能将她刚才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
他忍俊不禁,听见她的问题又收敛笑意,视线转而落在她半隐在光影里的面庞上,“你记不记得天兴四十一年那场宫宴,你跟宫人偷跑去看烟火正巧在御花园里救我。还有天兴四十二年,你进宫给太后请安,路上为了替我出头,就抓了一只癞蛤蟆去吓段明烨,害得他落水这些事?”
她咬着唇没有说话,没想到这种陈年往事除了自己的先生徐太师,竟然还有段明徽记得。平日端庄贤淑的官家小姐形象,好似瞬间变成了刁钻贪玩不着调的模样。
“当初你帮我的时候,是没有理由的。所以现在你想救张楹,当然也不需要理由。”段明徽侧目,一勾唇角,“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只要是我认识的张蝉,她就一定会这样做,不是吗?”
张蝉闻言忽然笑了。
她愿意帮张楹这件事,纵使有人不理解,那么也没关系。
她想做便做,从来不需要理由。
“你说完了,该换我了。”段明徽朝她走近一步,“那日在大理寺因为事出突然,我忘记将这个还给你。”
他抬手至她面前,置于掌中的是将那天她前往大理寺前交给徐青宜的小金蝉。此刻她才想明白为何在大理寺那日,他会出现得那般巧。
望着小金蝉的翅膀,张蝉说:“几日前我曾去过金玉堂,碰巧同他们的东家聊了几句。岑老板说大约在一年前,有人不惜花高价,拿了和我母亲当年定制过一模一样的小金蝉来修补,还不止一次。”
段明徽一愣。
张蝉手中的小金蝉修过两次,第一回他出高价让寒衣回盛京请金玉堂的工匠修补。只是新修的蝉翼焊接处略有粗糙,翅膀脉络和最初的模样稍有差异,后来不慎又被人撞断一次。
因为修补蝉翼的工艺实在繁琐,又耗费精力,所以就算他愿意再出钱,金玉堂里有资历的工匠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接这个活,去修第二次。
“少府监里制作金器的老师傅想必把自己毕生绝学都教你了,”张蝉细细摩挲金蝉的蝉翼,她已经从他人口中得知,手里的金蝉的的确确是经过两次修补,也知道修第二次的工匠是谁,“你的手艺很好,和最初母亲送我的时候一样。”
金器制作完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打磨抛光,金蝉的蝉翼纹理脉络清晰延展,细看薄似绢帛。打磨者要心神专一,手法细致到毫厘间,才能做得平滑光泽,衔接流畅。
她手里的金蝉姿态灵动,舒展新生的双翼,看来这位工匠是将自己毕生的耐心全部倾注于此。
见张蝉白皙的面颊已经渡上一层红晕,又听她的赞誉,段明徽抑着唇角,淡声说:“一件小事罢了,不值一提。”
“多谢。”她抬眸看着他,脸热得厉害,只得低下头。
忽然,心里徒生想起一事,柔声对他说:“你等我一会,我进去拿件东西给你。”
见她往卧房的方向走,他没打算跟着,反而是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段明徽坐在桃树下,夜来风动,桃树上的桃花瓣不经意地被风带落,悄无声息地飘到他的身上。
没一会儿,就见她从房内出来,将一盏小宫灯塞到他手中。
他正寻思着,下一刻又见她将另只手里握着的一卷画轴放在石桌上。
“这盏朱雀灯你还记得吗?是我一直想给你的东西。”看着段明徽望着宫灯出神,她缓声说:“十年前这盏灯被段明烨踩坏,当时我大言不惭跟你保证能重新修好,虽然灯的骨架已经重新缠上,就是绢纸上的画,我画得不好。”
那盏灯确实是她修的,只是重画朱雀的时候,她当时的画技还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现在回过头来再看上面的朱雀图,很多地方实在绘得太过粗糙。
二人分开后,一别数年,她终有机会将这盏灯归还。
段明徽摇头,喉间微动,低低地笑着,“不会,你画得很好。”
“我记得你说过,这盏灯是你母妃留给你的。所以这幅留在毓庆宫里的画轴,上面画的女子就应该是元贵妃。”
她打开桌上的画轴,发黄残旧的画纸上绘有一个身着异族服饰的女子。这名女子最惊艳的并非是她的美貌,反而是她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
这双眼睛和段明徽一样,都是赤红色的异瞳。
段明徽看向画像上的人,不自觉地伸手,即将触及画纸时,脑中瞬间闪过母妃逝世前的样貌。
下一刻,他猛地抽回手,胸中忽生一股钝痛。段明徽阖目,努力压下心底里的那股情绪。
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他刻意偏过脸,不敢抬头看她。
她碰了碰他的手,声音轻浅:“十一,这幅画像是毓庆宫上锁前宫人们整理杂物时,在书柜里发现的。当日我正巧进宫,见他们奉旨要将里面的书卷和衣物烧毁,所以就求安英公公偷偷拿出来。我想若是有朝一日你能回来,留下这幅画像还能留个念想。”
碰上他的目光,撞见那抹转瞬即逝的表情,是他少有的模样。她自小母亲早逝,亦明白那盏宫灯和画像是他唯一能寄托思念的方式。
她清楚元贵妃的死是他自小的心结,她替他保存,只待来日能将原物归还。
段明徽离宫后,数年里他一直刻意回避这件事。可是夜深人静时,那些碎片式的回忆,还是能让他翻来覆去地怀念。
他有些恍惚,这点不为人知的情绪,竟然早早就被她察觉。
他收起画轴,轻叹一声。
十年前,他们在皇宫里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她喜欢塞糖饼给他,喜欢跟他讲述宫外趣事。他坐在长阶上,静静听她从长平风光讲到江南美景,再从江南美景讲到盛京里的人和事。
所以他知道,她一直不喜欢这里。
而她也知道,他在这里过得有多不容易。
十年后,段明徽在落梅山口撞见独坐在花轿里的张蝉。
他承认,今生唯一纵容自己的心去做的一件事,就是那晚在落梅山下将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