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恒对他的敌意恍若未闻,反而故意露出一丝讶然来,“呀,那是在下的不是了,当时只一心想救小娘子脱离苦海,便没念及顾兄的身体状况,是在下的不是,只是....”他目光流转,不露痕迹看了对面云笙一眼,声音低了几分道,“令兄这身子骨.....这般得....哎,.区区几捧海水尚不能耐,若日后娶妻生子......”
他忽而垂眸,咳了两声,话尾含了笑音,“小娘子有所不知,医家常说,骨头生冷乃下肢血液循环不畅所致,当是有外伤,致损后气血运行受阻,风寒湿邪滞留,才会气血凝滞,这么说起来,令兄日后的妻子,啧啧.......处境不妙呀!”
云笙在教坊三年,自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听到这话,先是一愣,待弄懂这其中的含义,羞得低下了头。
而上首坐着的陆翊枫自然也听出了他的话里有话,脖颈通红,眼睛似能喷火,“竖子!胆敢无礼。”怒而起剑,一剑自鞘中飞出,凛凛剑气裹着磅礴怒意往青年眉间而去。
谢恒‘呀’了一声,头一低,同时转身将手中酒盏扔了出去。
叮的一声,酒盏四分五裂,摔上梁柱,又直直落到地上。
这一招别谢恒轻松避开,陆翊枫怒气更胜,方想再动手,手臂上压过来一只手,他被顾明死死拉住了,强行将人摁了回去,道:“谢公子不过一句玩笑话,你急什么!”
这话听来像玩笑话,若不反驳倒似印证了这话是真的,可若是反驳,又显得自身开不起玩笑,陆翊枫对此人印象差到了极点,指着他怒气冲冲道:“你等着,待下了船.....”
顾明是长辈,这种时候只能压火,两头劝着,端着酒盏,来到青年面前另起了个话头道:“听谦儿说,阁下似乎有办法能调动广捷军。”
谢恒拱手,“算是,在下祖籍陈郡,前辈们与朝堂交往多了些,我自己前两年也过了省试,如今在地方上担着个闲差。”
“陈郡谢氏?”顾明一脸惊讶看着他,“怪不得阁下断定能引得广捷军前来。”
这陈郡谢氏可不是那些没有根基的小门户,历经多朝,门阀巨贾,其因强大的财力支撑和对政治的敏锐把握,使其在朝廷渗入甚深。
虽说谢氏在朝为官者人并不多,但百年浸渗,自有其根基人脉。本来顾明还在担忧今夜不能善了,但此刻得知了这位谢公子的真正身份,反倒放松下来。
无人看到的桌下,青年将代表着谢恒身份的玉饰攥在了手中,与顾明碰杯,“不过能略施得些影响罢了。”
顾明刚欲与这位谢公子再寒暄几句,眼角余光却瞥到一旁,见云笙正在慢慢吃菜,姑娘家食不厌精,大约是尝到了好吃的,舒适地眯了眯眼。
他忍不住轻唤了一句,“六小姐。”
云笙忙置了箸,站起身福了福身,“小女子名唤云笙,不若前辈与二哥一般喊我作阿笙或者六娘即可。”
“六娘啊!”顾明眼波流转,唇角多了几分笑道:“不知这饭菜可还合你胃口?”
云笙点头,“饭菜甚好,多谢二当家。”方才梳洗休息时,她已经从下人口中摸清了这船上人的来头,方才几人谈话间也清楚知道了眼前这位便是巨鲨寨的二档头,“深夜叨扰前辈,实在是云笙之过。”
顾明压了压手,“坐下吧!都是一家人,哪里来的叨扰之说。”
若她在教坊司听过的传闻不假,这巨鲨寨的现任寨主姓顾,叫顾文朝,乃是一等一的悍匪,只是近年上了岁数,便淡出了人们视线,不然凭借其早年一剑挑尽三十匪寨的威名,朝廷绝对不会容忍他至今。
她只记得二哥的外家是青州秦氏,可秦氏秀才门户,哪里能同巨鲨寨扯上关系了?况且二哥方才叫顾老寨主做‘外公’,莫不是还有其他她不知道的渊源?
云笙重新坐好,试图问道:“不知二当家,咱们这是往何处去?”
顾明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盏酒,“此一行去往青州,本来船行水程,往月州去最近,但你招惹的人太厉害,怕是去往月州道路已被封死,险阻难通,故此不若调转船头往远处的青州去,或许反而有了一线生机。”
这话陆翊枫不高兴了,“这些水匪不是阿笙招惹的。”
顾明看了他一眼,嫌弃道:“那难不成是你我招惹的?”
云笙不得不起身致歉,“是六娘不是,早先江门之时未曾注意隐蔽,树大招风,引来这场祸事。”
顾明示意她坐好,“罢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是无趣的很。你的事便是谦儿的事,谦儿的事,巨鲨寨自然不会不管。这孩子的母亲曾以一饭救家父一命,而后家父为报其恩情,便收了他母亲为义女,本欲留在膝下学艺,只是那几年家父为寨中俗物缠身,他的母亲又是闺阁弱质女子,是以便没多少机会教授她这些舞刀弄枪的本事。前些年家父云游归来,这才听闻这义女出嫁后已经玉殒,谦儿这孩子又被驱赶到了外地,父亲辗转许久这才派人救回他一条性命。”
他一面说,一面抬眼看向右手边的青年,不动声色转了转手中的酒盏。
这时,正在对面吃饭的青年抬起脸来,恍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位.....顾少侠,剑法如此利落,原来是尽得顾老寨主真传。”
“真传不敢说,”陆翊枫看他食不厌精,皱起了眉,这饭菜明明是为阿笙准备的,却便宜了这人,他阴阳怪气道,“但想来比阁下的刀还是能快出一些的。”
正在这时,一名下属匆匆而来,“二当家,不好了,明月湾的水匪追上来了!”这一声示警打破了船厅内推杯换盏的气氛。
顾明脸色一肃,站起身,与众人来到船头,目光盯着海面上逐渐靠近的火把。
抬手吩咐道:“命船上所有剑手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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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霈站在船头,腰间丝绦翻飞,云白的广袖兜风而起,似绰约仙人迎风而立,对烛天雄道:“斥候已经确认了,就是这个方向没错,吩咐下去,命全部船只全速前进。”
巨鲨寨的沙船自然比不得偌大福船的速度,没过多久,船只便在海上对立起来。山水折扇被握在掌间,重霈唇角勾了勾,高声道:“久闻巨鲨寨二大当家风采,一直无缘一见,今日得见,不盛欢颜,只是您船上这几位乃是我明月湾潜逃的叛徒,依照着海上的规矩,还望二当家能不吝赐还,如此江湖再见,也好井水各安。”
顾明平日里喜读诗书,总被父亲嫌弃太过儒雅,不像个大侠,此刻凝望着对面船只,见青年一副小人做派,啐了一口道:“还你个屁!有本事来抢。”
唰的一下,折扇合上,青年脸上现出面目可怖的表情,“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们,来人,给我上连弩。”
也就是片刻间,无数火弩冲天而下,如密集的雨点一般落向船体中央。
连弩与箭矢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近距离连续射击,任你再高的武功也抵不住十几发弩箭齐射。
船上顿时成了马蜂窝,巨鲨寨的人连同映月、谢恒冲到了最前面,一剑又一剑挑开凌厉的箭矢。
不知有谁大声喊了句:“连弩乃国之重器,私藏连弩,意欲谋反,你们这是要造反不成?”
回应他的是一阵密集的箭矢。
陆翊枫一剑挑开险些落到云笙身上的弩矢,又反手卸下一个门板挡在前面,护着众人向后退,向来干净的公子,此刻衣衫乱了,衣摆上也浸了血,手中长剑翁鸣。
他转了转发酸的手腕,怒气冲冲朝一旁的谢恒道:“姓谢的,你乘我一回船,我渡你一条命,也算于你有恩,我不管你今夜找上我们究竟是什么目的,但我妹妹,你得给我护住了。你说的广捷军呢?”
谢恒转身格挡开右边数枚弩矢,目光漆黑望向月州渡口的方向,“快了,就快了。”
他出海本就为了此刻,广捷军一到,便能让这些人无所遁形。
打斗持续了一炷香,突然远处海上四面橘光大炽起来,谢恒第一个奔出去,一剑挑开一只弩矢,迎风立在甲板之上。
青年踩上高处,一腿微屈,眺望着对面。沾了血迹的玉色广袖迎风飞舞,束发的红绸丝带飘到了肩前,谢恒一笑,眉眼间有了些道家才有的洒脱风采,“重公子,这回,你是想吃敬酒呢?还是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