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靖南微微颔首,不再强行开口,半倚锦枕,目随阮丞相离去的方向久久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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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
阮如安缓缓转醒之际,正是拂晓时分。
室内灯火未明,仅有一盏纱灯微微泛黄,映得床榻一隅柔光如绢。
她眨了眨眼,头脑仍有些昏沉,胸口微微起伏,仿佛方从梦境与现世的隔膜中挣扎而出。
昏迷前的记忆零碎如散落的琉璃珠片,难以拼凑。
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在太庙边守夜,阖眼之际,殿外寒风肃穆,诏令纷争如潮,又有她一身疲惫莫名滑入无边黑暗。
此刻阮如安努力聚焦视线,赫然看见床榻一侧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静静端坐。
青丝挽就,黑底绣金的宽袖上衣不加繁饰,却自显威仪。侧脸半隐于微弱光晕中,那薄唇抿起的弧度,仍旧是她熟悉的冷峻与坚韧。
是穆靖南。
她心中猛然一紧,喉头微涩。
他一只手安然搁于膝上,另一只手轻搭在被褥边缘,极轻微的动作,似是方才替她掖过被角,生怕冻着。
“……你醒了。”他的声音低沉微哑,却不复重伤时的虚弱。
昏黄微光下,那对深邃的眼眸蕴着难以言说的情绪,如同曾经为她点燃的烛火,一再照亮她心底的暗影。
阮如安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言什么。
先前几日,她曾绝望地认为他再难醒转,甚至以为这盘棋局注定由她一人苦撑到最后。
但此刻,他坐在这里,神色虽不见往日锋利,却多了几分平静与笃定,仿佛历经生死,已将尘世纷扰看透。
她深吸一口气,鼻中隐约是药香与沉香交织。
枕边放着一盏尚未冷却的药汤,汤面微微晃动,映出她微乱的发丝。视线掠过药盏,落在他清晰无恙的侧脸上,恍若隔世。
“你……你何时恢复的?”声音低柔,却难掩几分激动与不安。
她不曾想到他能恢复得如此之快,更未料到他竟会如此安然相伴于榻旁。
穆靖南闻言,唇角略微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答得轻缓:“昨日已是好全了。叶太医悉心调治,扶曜丹果然奇效无比。”
提及叶太医,他眉间略现感慨。
当初那枚本属阮如安之物的扶曜丹,终在关键时刻挽回了他的性命。
叶太医为调和药理,费尽心血,阮如晦亦曾冒夜寻来珍稀药材,以期助他回魂。
这些点滴,皆令他此生不敢忘怀。
说来奇异,重伤昏迷之中,他若隐若现听得她的呼唤,那恍惚间有泪意与忧色交织的面容,令他无论如何不肯放手。
他自问素来拿定江山社稷,可在生死一线时,却更放不下她。
阮如安轻颤着睫羽,她有太多话想问:太庙外风波如何,太子监国的事决断如何,清流余党如何处置,镇北王与礼部尚书顾衡又闹到何处去了……
可话至唇边,却只化为一句微弱的呼唤:“阿南……”
这一声“阿南”,软若春池,略带湿意,恍若她所有的坚强与孤寂在他醒来的刹那都寻得了依靠。
穆靖南微微伸手,轻抚她额际,将那几缕凌乱发丝理顺。
他眼神柔和,语气温淡如风:“无需多虑。太子仍在监国,朝堂之议,待你恢复,再同商议不迟。兰青何已将证据呈堂,清流奸党难逃法网,顾衡无非借题发挥,并未酿成祸事。”
他将一桩桩一件件细微解释,仿佛怕她心头仍有阴霾未散。
听到这里,阮如安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不知几日未醒,她本以为醒来后定是满目疮痍,却不料他已为她处理良多事端。
他仍是一如既往,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此刻,她不再反驳他的心思多深、多沉,因为连这生死关头他都不曾放任棋局失控,更何况如今?
“你既已无碍,该先顾好自身,莫要过劳。”她轻声叮嘱,心里竟泛起几分微酸的暖意。她累极昏倒,如今却从他这听来所有无碍,怎能不欣慰?
穆靖南微笑不语,握住她的手,力度轻而有序,像是呵护一件易碎宝物。
他的掌心温暖,而她的手却凉,恰恰好用这份温度将她拉回现实。
“我既已醒,一切有我。”他低声,话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也藏着对她深深的心疼。
窗外,已是早春时节,园中腊梅渐谢,正有嫩芽吐绿。
微风拂过格窗,带来新生的气息。
屋内的烛火已无需太亮,旭日柔光即将透窗而入,抚过两人紧握的双手。
这一次,无需独自支撑。她的坚持与坚韧,自有他来分担。
披荆斩棘的路上,他们终究仍是并肩而行,无论是生死边缘的归来,或是朝局变幻的波涛,都无法分开这双彼此交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