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
他的声音骤然被叫喊打断,马蹄声如闷雷滚过,方才与他同行的一众少年纵马而来,高呼道:“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沈玄墨应了一声,众人便催着回城,时辰已经不早,再晚只怕要赶上宵禁。
沈玄墨将玉佩塞到怀中,忙着跟众人解释,冷不丁回头之时,却只见方才那二人远去的背影。
他难掩失落,翻身上马,又止不住回望。西风卷起背上的旗幡,翻飞旗面扑打在少年肩头。
他望见那娘子即将登车时,倏忽又抬眼向他投来一瞥,怀中的玉佩登时有些发烫。
成之染目光停留了一瞬。斜阳残照里,她恍惚见到许多年以前,那位故人也是这样逆光而立,身后是焚天的战火和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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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府城月色苍茫,屋外梧桐叶在风中厮磨,沙沙轻响如细雨敲窗。
风从漏窗灌进来,卷着灯下的书页哗啦作响,成之染倏忽闻到淡淡的血腥。
案头铜镜里烛光晃动,她在幢幢灯影之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铁甲生出了锈迹和寒霜,缝隙中钻出灼灼的野菊。
“沈郎君……”她不觉怔然。
那人影拎着把长刀,血珠顺着锋利的刀刃往下淌,落地却化作枯黄的桐叶。他忽然摘了兜鍪,露出颈间深可见骨的伤口。
成之染的声音断在喉咙里,她知道,那不会是沈星桥。
“阿姊……”有人在耳畔轻唤,稚嫩而清晰。
那长刀不知何时握在她手中,霎时间如同烙铁般滚烫,血肉模糊地黏着她的手,甩也甩不掉。成之染有些急了,却见那人的铠甲被烧得扭曲,熔成山陵官道旁那枚玉佩的形状。
“狸奴!狸奴!”一双手陡然将她抓住,晃动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掌心的长刀突然坠地,“当啷”一声锐响,随案头雁鱼灯爆出灯花。
成之染睁开眼时,窗外月光亮极了,窗棂将梧桐树影扭曲成锁链形状。她对上了徐崇朝的目光。
“可是噩梦了?”徐崇朝不无担忧。
难道是她睡着了?
成之染低头,案上百家谱纸页泛黄,散着陈年墨香。“玄墨”二字的蝇头小楷,比乾宁十三年的血渍更暗沉三分。
“果然是沈郎君之子。”她指尖抚过纸页,一时间百味杂陈。当年她跟随沈星桥习武时,年纪并不比这小郎君大。小窗外风势骤急,卷落的残叶拍在窗纱上,萧瑟得令人心惊。
徐崇朝拨亮了灯芯,道:“沈郎君性情沉稳,那位小郎君却是爱说话。”
“这样也好,总不会像他父亲那样,所有事都埋在心里,”成之染似是喟然,缓缓道,“倘若他知道将来会命丧我手,让他们父子分离,那时候还会不会再教我习武?”
“可是他不会未卜先知,你也无法改变以往之事,”徐崇朝劝道,“只能选择做眼下最正确的事。”
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博山铜炉吐出袅袅烟丝,混着甜腻的香气在室内浮沉。
成之染目光落在案头银钵,钵中蜜饯上凝了一层糖霜。她隐约记得幼时这是稀罕物,成昭远最爱跟她抢。
“前几日尝过的蜜渍梅子,用的是梁州进贡的石蜜,”她唤来侍女,吩咐道,“取一坛,明日我送进宫去。”
侍女领命而去,徐崇朝问道:“皇帝也喜欢甜食?”
成之染似是一笑:“他幼时喜欢,如今大抵是不变的罢。”
徐崇朝见她眸光盈盈,如同蜜饯泛着的琥珀光泽,脸上是近来难得一见的悦色。他微微勾唇:“但愿他能知你心。”
侍女不多时捧着瓷罐进来,成之染打量那青釉素朴,又命人取来锦盒,竟是要亲自分装到漆盒里。
“早些歇息罢,”徐崇朝将她拦下,劝道,“难道要明早宫门一开便送去?”
成之染似是一笑,抚摸着锦盒的凤纹锁扣,烛光映出她眼角细纹:“他总该明白……”
夜幕里更漏深沉,混杂着檐下铁马低鸣,断断续续消散于秋风。
她不由得握紧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