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成之染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他若是当真为我母亲思量,又岂会想起追封那个朱杳娘。”
太皇太后朝她招招手,枯枝般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你们姊弟……如何生分了?”
“我从不曾对桃符生分,”成之染鼻尖酸涩,眸光顿了顿,道,“祖母若是要替他说情,孙儿做不到。”
殿中陷入了难言的沉寂,唯有檐外铁马叮当作响。太皇太后的手微微发颤,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对上成之染的目光,只化作一声叹息。
见对方神情哀婉,成之染心内惆怅,不由得将手握得更紧了些:“祖母,如今秋凉,好生保重。”她取来鹤氅披在太皇太后肩上,玄狐毛领更衬得对方白发萧疏。
她业已年迈的祖母,以一种她难以承受的悲情注视着她,直到她离开显阳殿,那道目光仿佛还落在她身上,让她心里止不住发涩。
散骑省东阁青烟袅袅,侍奉的宫人添了几遍茶,才瞥见成之染终于撂下笔。
“南郡王纯孝之人,留在京中侍奉太皇太后罢。”她指尖轻叩草诏边沿,想起成追远近来忧虑的眉眼,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萧群玉侍坐一旁,沉吟道:“那荆州刺史……”
成之染呷了口茶汤,缓缓道:“就依着皇帝的意思,让温印虎去。”
窗外倏忽掠过群灰雀,叽叽喳喳叫闹着远去。她低眸瞥见盏底沉着片孤零零的桂花瓣,金黄鲜艳,如同绽开时一般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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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朝会之时,成昭远再次宣布,让南郡王留在金陵做侍中。成追远平静地领旨谢恩,对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
孟元策和周士显对视一眼,从太平长公主静默不语的姿态中,读到了某种妥协的意味。
成追远待在金陵的这些天,众人隐隐约约猜测到,他十有八#九是回不去了。可到底是谁接替他前往荆州,反倒是一团迷雾。
“以领军将军温印虎为荆州刺史……”小黄门宣旨时嗓音尖利,骤然刺破凝滞的空气,引起玉阶下一阵细微的骚动。
皇帝给出的解释是,温四迟已调京担任护军将军,领军护军要职均由温氏出任,叔侄之间,未免不妥。温印虎抬眸,对上了成之染的目光,将手中笏板握得更紧。
散朝时,秋雨打湿了丹墀,温印虎心不在焉地踩过水洼,搅碎了一汪太极东堂的倒影。有不少朝臣凑到他跟前道贺,他应接不暇,倏然抬头时,望见成之染飘然远去的背影。
离开金陵前,温印虎前往显阳殿,向太皇太后拜别,难免又引得姑母离情别绪。
太皇太后对这个侄子很是挂念,温印虎却没有什么担心,接替他统领虎贲羽林之人,是从前的太子左卫率钟长统,以对方的资历和本领,他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出乎他意料的是,成之染亲自送他到渡口,只叮嘱了一句话:“温郎君,守荆州,我只能信你。”
这句话,他一生都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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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过后,东郊山野之间渐次淡去青绿。成昭远徒步往山腰去,皂靴沾了些水珠,在石阶上印出断续湿痕。烟岚裹着枯叶的气息,倒比大殿里的龙涎香更让他松快些。
报恩寺门前的老梅长得歪歪扭扭,枝桠间悬着的风铃缠满了蛛网。寺中比丘尼听闻叩门,吱呀一声拉开了一道缝,不由得吃了一惊。
门外一群人武人打扮,为首的郎君二十多岁,面容虽年轻俊朗,却宛如冷玉雕成,日影笼住黑檀木般的瞳仁,眸光流转时总带着三分审视的寒意。
比丘尼难掩迟疑:“诸位是……”
成昭远不语,拇指摩挲着玉扳指,目光从对方脸上掠过。一旁的殿中将军钟彻上前,道:“寺主可在?我家夫人派人来答谢。”
说罢,他递上一副名帖,比丘尼看了,狐疑地打量他们几眼,于是关了门,咚咚咚跑去给寺主报信了。
成昭远负手立于梅树下,蓊郁的枝叶在秋风中有几分萧瑟。此地幽静少人来,连花枝都越发落寞。
不多时,寺门又一次拉开,出来的是位年长的比丘尼,低声与钟彻交谈了几句,开门请众人入内。
青石小径两侧长满了湿滑的苔藓,成昭远小心避开,转过庭中的水塘,瞥见残荷在泥泞之间支棱着,焦褐的荷梗犹如奏折上勾去字句的划痕。
引路的寺主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道了声佛号,对他道:“檀越要找的人,正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