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松林里有一块残碑,刻写的文字已漫漶不清。成昭远翻身下马,到近前细细分辨。
纵横的文字之间,成追远请求归藩的奏表又晃到眼前。那是他阿弟亲笔所写,字迹虽然比幼时有长进,不过看上去还是有些羸弱。
他更愿将其归结为娘胎里带来的劣根。
鸟鸣声不知何时停了,松林间静悄悄的。
成昭远蓦然回首,却见一人正站在不远处树下,是个比丘尼的打扮,缁衣下摆沾着干枯的苍耳,怀中抱着个竹篓。
她抬眸的一刹那,他仿佛撞进一泓幽深的寒潭。深不见底的寒潭青岩蜿蜒,镌刻着太平长公主长身玉立的背影,沉淀着千里荒台上焚天大火的烟灰。那一双睫羽轻颤,细碎磷火在眼尾游弋,恍若子夜乱葬岗飘荡的引魂灯,依稀沾染了前朝宗庙倾塌时的血锈。
成昭远喉间腥甜,朝会咬破的伤口又渗出血丝。他仿佛看到乾宁二年的白绫在日影中飘荡。他的生母被绞杀那日,也是这般雾锁重楼。
心底惊涛骇浪之声中,他听到自己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比丘尼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分明如古井无波。
成昭远不由得攥紧了腰间佩剑。
“你是什么人?”他再次开口,声音竟有些颤抖。
山风掠过古刹残钟,比丘尼微微侧首,嗓音如朝露寒霜:“陛下可真奇怪,难道是问我的名姓?”
清白日光斜切过她的眉骨,琥珀色的深眸中,倒映出成昭远难掩惊惶的脸。他几乎要拔剑出鞘,喝道:“你如何能认得我?”
“琅邪公主出降那日,我曾见过陛下,”比丘尼的声音平静如常,眼波忽而荡开了涟漪,“更何况陛下眉眼,与太平长公主有几分相仿。”
一滴冷汗沿着额角滑落,成昭远蓦然想起,那个让他似曾相识的报恩寺,正是安置前朝宫眷的处所。他问道:“你既然认得,见到朕为何不拜?”
“沙门不敬王者。”比丘尼的眸子蒙上水汽,如同山雾漫过残碑。
成追远恍惚看见生母朱氏的脸庞在瞳中浮现,那张被白绫勒出紫斑的朱唇正一张一合,说出的却是眼前人的声音:“陛下难道忘了?”
赤骥冷不丁一声长鸣,他踉跄后退,猛地撞上了残碑,身后的钝痛传来,他却顾不得许多,脑海中闪过斑驳人影。
“你……你是……”
“俗姓独孤。”
独孤明月望着他,仿佛当年尚是齐国长公主的她立在城楼,这般缥缈的眸光,正凝视着攻城的成之染。
而彼时年幼的他,在她瞳孔倒影里如同待宰的羔羊。
山风卷着落叶扑到马鞍上,成昭远策马疾驰,几乎是落荒而逃。脚下金陵城笼罩在雾霭中,大街小巷的素幡飘荡,织成一张令人无法挣脱的网罗。
他忽然看清皇陵方向飘起的青烟,那是他少时偷偷跑到郊野,暗中为生母烧尽的纸钱。
————
散骑省。
书案上堆着北境新呈的奏报,成之染盯着“慕容颂”三字,正要提笔勾画时,廊下的铜铃乱响起来。
徐崇朝掀起竹帘,跟在一旁的成追远神情郁郁。
“阿姊当真要同阿兄这般僵着?”少年郡王开口,声音比案头凉透的茶汤还涩。
徐崇朝唤人添了盏新茶,茶烟弥漫,他瞥见司州送来的奏报。遭逢国丧,于新朝而言绝非小事,更何况高祖乃开国之君,这消息传到北晋,云中城的慕容国主,难说能按捺得住。
成之染眉间阴云密布,不知是为了千里之外的慕容颂,还是为了眼前的成追远。
“是我要与他为难?”半晌,她说道。
成追远垂下了眼眸:“阿姊为社稷思量,我懂得。可是阿兄毕竟是皇帝,与往日大不相同。惹了他生气,又岂是我的本意……”
成之染抬眼看他,凉风吹起她额间碎发,面容比往日消瘦了许多。她叹道:“你不去,总要换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次坏了规矩,往后可就难说了。王循,卢彦,庾昌若,荆州尾大,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
她收起案上的奏报,忽而听徐崇朝说道:“他独自一人去了山陵。”
堂中陷入了沉寂。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从檐上飞起,扑棱棱地又落在庭中,打量着步履匆匆的人来人往。
徐崇朝按住成之染的手,道:“有你在金陵,荆州不会乱。他如今年轻,等到什么时候想清楚了,自会有另一番决断。”
“臣愿意居守金陵。”成追远跪在她面前,冰冷的青砖,硌得他膝盖发酸。
成之染缓缓起身,身后云屏上山河纵横,斑驳影动。徐崇朝将成追远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
成追远看不清长姊的神色,目光落在书案一侧悬着的玄甲,那是宣武军旧时颜色,残破之处被金丝缝补得周全。
他倏忽读懂对方眼底的愁思,每道锋芒都指着中原,却终究绕不过金陵城宫阙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