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肃大笑了起来。众人都跟着起哄,彼此把金箔往对方身上贴,美其名曰沾沾梁王的福气。
成之染径自入府时,看见父亲站在花枝后头笑。他手里捻着片金箔,正往新开的牡丹花枝上挂。明媚的春阳照在他鬓角,新添的白发,仿佛是前个冬天的雪。
“父亲不是病了么?”成之染立于廊下,清冷的声音惊飞了啄食花蜜的鸟雀。
众人止住了笑闹,纷纷转身回望时,见对方来者不善,不由得望向成肃。
“诸君暂且观赏,我去去就回。”成肃看了成之染一眼,负手向书斋走去。
成之染从众人之间穿过,广袖掀翻了盛着金箔的漆盒,抖动的金箔撒在青石板上,被风卷着飘到了廊下。
书斋里仍透着一股凉气。成之染步入斋中,见成肃站在窗前,给新养的鹦鹉喂食。几案上堆着几十封劝进书,最上头那封依稀是孟元策的字迹。
“父亲这是要做庾慎终!”成之染忍不住拍案,惊得鹦鹉直扑棱翅膀。
成肃不答,从一堆字纸中抽出一张,正是他近日最为得意的手迹。粗犷的墨迹顺着“即真天子位”五字蜿蜒,恍如数月前划过夜空的流星。
“当年庾慎终作乱,天子退位江州,帝祚本已断绝。是我十六载南征北战,才换得山河重振,护佑这天下苍生,社稷万民。天子如今还能高坐太极殿,该谢我才是。”
“所以就要行篡逆之事?”成之染紧盯着成肃,道,“这许多年来,天子何曾辜负了父亲?出将入相,位极人臣,难道父亲还不满足吗?”
窗外忽而传来数声鸟鸣,透过窗扉的日光,映得成肃脸上沟壑如刀刻,他神情倦怠,却毫无病容。
“那又如何呢?”成肃望着她,“难道将来我成氏便能与王谢等身吗?”他径自答道:“不会的!那些累代清流的世家大族,哪个不是等着看成家摔下来!唯有改天换日,才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成之染摇了摇头:“父亲还是不能信我。”
“一个人,永远是靠不住的。我活着,无人敢动你们分毫,可若等到我死了,你又能保住多久的荣华富贵?”成肃直视着她的眼睛,眸中的尖锐令人避无可避,“仅仅因为你为苏弘正尽忠,便要害了我们全家?”
成之染目光落在对方鬓角银丝,忽而想起十三岁那年,她随天子从江陵返回金陵,远远地站在船头,欣喜地望见父亲身影那一幕。
从什么时候起,她居然不认得他了。
半晌,她缓缓说道:“父亲口口声声告诉我,为天下,为苍生,为社稷,为万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
一束微光照在笔墨淋漓的字纸上,成肃抚摸着“天子”二字的纹路,道:“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倘若不往前,身后只有万丈深渊。”
成之染枯笑:“父亲忘了颍川庾氏的下场吗?”
成肃瞥了她一眼,道:“庾昌若若是做了皇帝,岂会有你我今日?”
笼中鹦鹉突然开了口,扯着嗓子随他道:“岂会有你我今日……”
成肃手中一空,字纸被成之染一把夺过,白纸黑字刺得她眼眸发酸。
“父亲的今日,是用白骨堆成的!”成之染几欲堕泪。
成肃只是望着那鹦鹉,艳丽的毛色是此间鲜有的光泽。他眸中似乎亮了亮,道:“不错,我杀了许多人,杀光了所有拦路的人。你也杀了许多人,换来苏氏的社稷血食。我未能如愿,你呢?”
尽已如愿了吗?
不知怎的,宗寄罗的面庞从眼前一晃而过,洛阳的春风或许已吹绿河畔垂柳,她却还在遥遥无期地等着,被朝廷封为宁朔将军啊……
成之染一时怔然。
成肃笑了笑:“可是白骨堆里长出的明日,必不会如今日这般不堪一击。”
离开东府时,成之染在门前遇到了孟元策。
孟元策见她神色黯然,禁不住问道:“第下可还好?”
“孟仆射,”成之染抬眸,道,“仆射也是来劝进的么?”
孟元策默然良久:“朝议纷然,众望所归,孟某又岂能逆天而为。”
成之染点了点头,径自要登车。
孟元策唤她一声:“第下以为有何不可?”
成之染不答。车驾辚辚远去,孟元策伫立良久,唯有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