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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次日要入宫面圣,侍女将她的紫袍取来,她只看了一眼,让换做一件素袍。
徐崇朝问道:“为何不穿朝服?”
成之染似笑非笑,道:“在天子面前,我官居几品,又有何必要?”
她终究是穿着那一件素袍入宫了。
天子在便殿接见她,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缓缓道:“太平,你身子好了?”
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憔悴了许多。
成之染长跪不起,道:“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天子道:“何罪之有?”
“欺君之罪。”成之染微微抬眸,瞥见天子淡淡的神情,辨不清喜怒。
“谎称卧病,暗自离京。你确实不该。”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成之染略一思忖,知晓她离京的人不多,若有谁经不住天子盘问,那只能是她官居尚书令的二叔了。
可是她瞒着天子的,又岂止离京之事,于是依旧垂首道:“臣素来顽劣,想请陛下原谅的,并非单单这一件事。”
“你还有何事?”天子盯着她,眉头若有若无地皱起。
“东海王擅离职守,早已不在广陵城。想来陛下已经听说了。”
天子眸光一顿,问道:“你知道他往何处去了?”
成之染颔首:“他去了洛阳。”
天子沉默了一瞬,追问道:“如今可还在洛阳?”
成之染摇头不语。
“他到底人在何处?”天子几乎是有些着急了。
成之染鲜少见到对方心绪如此波澜,稍一迟疑的工夫,天子以为她不肯回答,语气冷淡了三分:“纵使你不说,朕大索天下,也要将他找出来。”
“陛下找不到,”成之染脱口而出,望着天子深沉似水的眸子,缓缓道,“天下何其广大,总有圣德所不及之处。”
天子似是一怔,仿佛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
成之染又道:“不只东海王,还有会稽王母子,也随他一道离开了。”
“你……”天子难掩意外之色,隐隐似有些怒火,“朕已经答应了让承祚镇守洛阳城,你还要如何?如今又怎敢让他离开?”
成之染神思一晃,这话似乎并不是对她所说。
“臣也是为了会稽王安危考量,”她唯有顿首,请求道,“臣欺骗了宗司州,望陛下莫要怪罪于他。”
“太平!”天子震怒,道,“你就不肯对朕说一句实话吗?”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可是这件事,臣不后悔,甘愿受罚。”
“你以为朕不敢罚你?”
成之染缓缓直起了身子,仰头望着天子,道:“臣一切所作所为,莫不是为了大魏社稷。自始至终,从未有一丝一毫辜负陛下。”
殿中陷入了一片沉寂,空空荡荡,更显出几分凉薄的肃然。耳畔是殿外北风呼号,成之染忽而听到天子问她:“他……可还会回来?”
她如实答道:“臣不知。”
天子不知何时笑了起来,沉沉笑声中满是荒凉。成之染听得心中酸涩,瞥见对方眸中难以抑制的哀伤,那目光仿佛在说,纵然他回来,朕只怕不在了。
她不由得悚然一惊。
金陵的天空也阴沉沉的,似乎是风雪将至的前兆。东海王下落不明,有人说在广陵的山中见到他,他驾鹤而起,随仙人一道求长生去了。而远在洛阳的司州刺史宗棠齐则传来消息,因嵩山之神显灵,年幼的会稽王前去祭拜时,也被神灵带去修行了。
整个朝廷陷入了沉默。没有人去追究传言的真假,百官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语。比起神乎其神的宗室传说,新官上任的数州刺史则更加引人注目。
度支尚书杜延寿前往广陵,接替东海王担任青州刺史。梁国尚书仆射王恕则出任江州刺史,接替桓不疑镇守寻阳。年仅十五岁的湘州刺史成齐远,也在他母亲桓夫人哭哭啼啼的不舍哀怨中远赴长沙。
当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时,金陵迎来了岁末纷纷扬扬的大雪。台城上下,秦淮表里,通通被银白厚重的雪被覆盖。
钦天监以为天时有异,寒气逆极,乃不祥之兆。人心惶惶中,万里之遥的陇州刺史杜黍送来佳讯。
凉州一带的杂胡纷争告一段落,崛起于酒泉郡的仆固氏从厮杀中胜出,雄霸凉州,遣使拜访驻守金城的杜黍,愿意向大魏拜表称藩。杜黍大喜,派人将仆固氏使者送到金陵。
天子嘉其义,命仆固氏酋帅仆固带石都督凉州诸军事,拜为镇西大将军,封酒泉郡公。
风烟散尽,往事成空。使者离京那一日,成之染登上西州城,遥望着凉州的方向,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