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成之染再次见到了徐丽娘之子虎头,他已经十四岁了。
经年牢狱,又遭流徙,年纪轻轻却久经波折,他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少年,兀然立在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沉默。
自从从岭南放还,他虽无罪名在身,处境却有些不清不白。徐家多女眷,不会平白多出这么个子侄,钟氏思前想后,求助于远在长沙的长女端娘,试图为他在赵兹方那里寻一个合宜的身份。
然而湘州刺史赵兹方没心思为他操心这些事,使得徐端娘碰了壁。
钟氏也知道,虎头身为独孤氏遗孤,在旁人眼中是个棘手的麻烦。
虎头就这样随母亲留在徐宅,平日里与奉朝贺朝兄弟游处,一直不怎么见外人。
可是他不能永远躲藏在徐家的荫蔽之下。
离开徐宅前,成之染去了徐望朝生前所住的院中。院落的主人离京前亲手栽种的梨树,已经长得一人多高,纤细的枝条在微风中舒展,白花花的日光倾泻而下,发出一阵阵沙沙轻响。
她耳边响起钟氏的嘱托。
徐氏孤弱,愿她为虎头谋一条出路。
徐丽娘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成之染遥遥望着她,道:“世法贵名教,名不正则言不顺。二娘子可愿再嫁?”
“如果是为了虎头,我愿意。”徐丽娘答道。
成之染微微颔首,她要为对方筹谋一门好婚事。
钟氏送她夫妇二人出门,亲手将成洛宛抱上车驾。
成洛宛抓着她的衣袖,道:“祖母不要我了吗?”
“练儿乖,随你阿父阿母回去,祖母过几日去看你。”钟氏将她最爱的拨浪鼓塞到她手中,不舍地招了招手。
成洛宛脸上写满了不愿意,勉强被傅姆哄劝,才逐渐安稳下来。一路上她攥着拨浪鼓,坐在锦茵上发呆,安静得有些乖巧。
成之染望着她的女儿,心中不由得苦笑。她这阿母做得并不好,甚至不知该如何挽回女儿的欢心,这世上有许多她杀伐决断之事,可面对洛宛,却只有愧疚。
成洛宛回到镇国大将军府,府中的一草一木,比她的父母更让她感到熟悉。
见到江萦扇在道旁等候,她眼中顿时亮起来,甜甜道:“阿姊!”
江萦扇摸了摸她的小发揪,笑道:“练儿随阿父阿母回来了。”她抬头望向成之染,眸中似有水光闪过。
偌大的镇国军府,她与萧群玉留守操持,契阔三载,几多艰辛。
千言万语,反而让她不知从何处开口,屋檐下鸟雀翻飞,她笑道:“半个时辰前宫中传话,请女郎明日入宫一叙。”
这也在成之染意料之中。她微微颔首,打量着江萦扇越发瘦弱的面容,不无担心道:“这几年,让你受苦了。”
江萦扇摇头:“与女郎相比,这些又算得什么。”
成洛宛迈着小短腿在庭中乱跑,徐崇朝将孩子抱去后宅,庭中只剩下她二人。
江萦扇似是喟然:“女郎终于回来了。”
成之染望着庭中越发茂密的槐荫,叹息道:“三年啊……”
关陇风云变幻,金陵人世更迭,都已不是最初的模样。
话在嘴边转了转,她问道:“我父亲可曾回京?”
“不曾。梁公回师后,一直驻扎在彭城。”
“我二叔不如何仆射通达明辨,尚书省之事,只怕他做不得主罢?”
江萦扇点了点头:“素来是孟尚书主事,难以定夺的,向彭城请示。”
“让东海王去洛阳,也是彭城的主意?”
江萦扇思忖一番,颔首称是。
成之染似乎低叹一声。
“女郎?”
成之染苦笑不语。明日,她该如何面对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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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次日入宫时,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不知怎的,忽而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琪树城。
她那时顶着炎炎烈日,在田垄上看诸军刈麦,天地间是一般灼热的灿烂,蒸腾暑气烤得人头晕眼花,隐隐约约的,如同宫墙倒映的树影。
天子在便殿等她,静置于御座旁的博山铜炉鎏金浮雕,错落有致,缕缕熏香丝丝袅袅四散开来,淡淡地在殿中消弭。
成之染不敢贸然抬头打量对方,可天子久久不语,似有些心思沉沉。
她亦然。
前日那场盛大的凯旋宴,仿佛已将汗青功业的辉煌席卷而尽。如今君臣相对,只余下寥寥静默。
半晌,终究是天子开口:“太平侯平定关陇,为何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