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回京,下廷尉论处。”
听她说出这句话,沈星桥身形微动,沉默地低下了头。
左右军士解下沈星桥的甲胄,将人带下去。
徐崇朝候在殿外,见沈星桥出来,只穿着单衣,神情似有些萧索。
他望着对方,沉默地抿唇不语。
沈星桥止步,问道:“徐郎,你也恨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斜晖中一片沉寂。
沈星桥从对方身旁走过,那一道极为复杂的目光钉在他身上,饶是他看不到,却如同泥潭一般将他拖住。
徐崇朝的声音传来:“你不该杀元氏郎君。”
沈星桥默然良久,似是轻笑了一声:“我不该?”他微微侧首,缓缓道:“徐郎,你不会明白。”
军士将沈星桥押送到宇文氏尚书省刑部狱,屋舍间一丛丛茂密的斑竹,安静得如同被世人遗忘。
沈星桥自嘲地笑笑,他该庆幸成之染手下留情,并未将他关押到徒坊和县狱。长安城中的牢狱早已人满为患,从统万城和高平城押送而来的徒何战俘,密密麻麻地挤在各处,在长安被围的日子里,那些战俘也少有人照看,病死饿死的不可胜数。
沈星桥也曾短暂地前去看过,在确认徒何乌维的儿子们尚且存活之后,旁人他也不在意。
然而他终究沦落到同等落魄的境地。屋子里没有炭火,日头早早落下去,面前便一片昏暗。一抹清光渐渐从窗棂透过,他隔着窄窄的小窗,一轮浑圆的明月挂在梢头,暗沉的金色仿佛蒙尘,让人忍不住想要擦拭一番。
他沿着墙壁缓缓坐下,闭上眼,许多人和事从心头浮起,如同涌动的冰冷寒流,一寸一寸侵蚀着他的躯壳。
他始终难以忘记元破寒的那双眼睛,俊朗的容颜不知何时与另一人重叠,是成襄远好似哭泣的模样,晶莹的泪滴在眸中汇聚,将落不落的,反而令他的胸口揪起。
他或许做了许多错事,死在稷原城的不该是彭鸦儿和董和均,而应该是他。埋藏在京观中的骸骨,掩盖不了雪原上猩红的血迹,他不能预料到如今的一切,可这一切又隐隐算不得意外。
沈星桥不由得叹息一声。
深沉夜色里,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越来越近。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睁开了眼睛。
月光照亮了这方狭窄的天地,来人的身形隐没在一抔黑影里,一动不动,如同鬼魅。
沈星桥静静地望着对方,开口时似是喟叹:“九郎君。”
元行落说不出一句话,微光在他颤抖的嘴唇上跳动,眸中燃起了焚天巨火,澎湃的恨意仿佛要倾泻而出。
他的兄长离开高平城时,他何曾想过,那竟是今生最后一面。兄弟七人不是死在与敌寇厮杀的战场上,而是被眼前之人反戈一击。从稷原道中逃散的部众辗转近千里,将这个消息送到高平,他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
他在奔波中无数次幻想,见到沈星桥时该如何痛斥,可当真看到这个沉默的身影,他反而悲愤难言。
元行落举起手中劲弩,对准了沈星桥的胸口,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为什么?”
沈星桥无言以对,半晌道:“世间因果,何必如此分明。”
元行落大怒,将弩机抛下,一把拧住了对方前襟。
“我元氏有何大罪,与你有何冤仇,竟将我家屠灭至此!”
沈星桥手脚都拴着锁链,被元行落一拽,整个人稀里哗啦地乱响。他眼底的神情如此冰冷,冷到元行落几乎战栗不止。
“你倒是说啊!回答我!”元行落大吼大叫,沈星桥却仿佛无动于衷,只是沉默地望着他。
元行落心口仿佛堵了团棉絮,无论他如何质问,沈星桥都以沉默相对。他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哀痛得近乎失声。
令人逼仄的死寂之中,沈星桥忽然开口,问道:“是镇国让你来的吗?”
元行落一愣,那神情落在沈星桥眼中,他已知晓了答案。
不杀他,她对不起元氏郎君。可若是杀他,她下不了手。
沈星桥枯笑两声,对元行落道:“元郎,动手罢。”
元行落许久都一动不动,皎月落在他一侧颊边,眸中如烛火闪烁。
几只老鸦从窗外飞过,扑棱棱地掺杂着几声嘶哑的哀鸣,他终究拾起了弩机,弩箭的锋芒冷到彻骨,恰如他从高平城一路疾驰而来的漫天风雪。
元行落步出刑部狱时,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蔽了月影。他踽踽独行,到前殿,向成之染请罪。
殿中只一个孤寂的身影,幢幢烛火中,满堂华彩也黯然失色。
元行落沉默地跪倒在下首,仰头望着她,对方眸中仿佛有泪光闪过,可仔细看时,又似乎只是灯烛倒映的光影。
成之染缓缓开口,音声寥落。
“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成之染缓缓开口,一道窄窄的裂缝从心头绽开,弯弯折折,绵延不绝。她隔着何知己飘散的身形,于深邃日月之间望到了成肃的眼睛,眸中不由得酸涩。
“节下……”元行落不知所措,但见高堂之上的将军久久与他对视,流泪不止。
这一双流泪的眼睛,他一生都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