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见过长安最富丽时节的景象,只能从歌谣中拼凑出当年的盛况。可如今尚未开化的胡人杀入城中,这里终将成为狐兔狼獾的归宿,待到来年春风吹拂的时候,泥泞污浊的残雪渗入脚下的青砖,杂草从高低不平的砖缝中长出,他的头颅或许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道旁树枝上,乌黑腐败,被鸟雀啄食。
经过一日一夜的鏖战,双方都已经疲惫不堪,魏军虽杀敌过当,终究敌不过众寡悬殊。大大小小的街巷满地尸骸,敌骑仍肆无忌惮地残杀着,将倒地呻吟的伤者乱砍一通,鲜血飞溅,染红了业已残破的碎叶,又被马蹄踩到泥地里。
裴善渊背后遇袭,大半个身子一瞬间了无知觉,长槊从手中滑落,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火光在眼前寥落,渐渐地苍白褪色,他扑到马上,汩汩鲜血沿着他脸颊淌下,融到污浊的泥水中去。
手臂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晃了晃,整个人也跌入泥水中。依稀有人在拖他拽他,裴善渊睁不开眼睛,奋力地挣扎起来。
那挣扎实在微不足道,屈脱末部将将他五花大绑,向屈脱末禀报。
屈脱末阴沉着脸,脸上的横肉都有些干瘪。攻城这一战他手下死伤惨重,整夜的巷战更令人头疼不已,城中四处仍传来此起彼伏的叫杀声,他已经倦了。
“把他押到宫门前。”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
天刚蒙蒙亮,枯冷的鸡鸣传遍长安城中大街小巷。
成襄远一夜不曾解甲,焦急地在殿中等候宫外的消息。沈星桥、叱卢密、邓茂德诸将都陆陆续续领兵回来了,将士都有伤在身,夜中又十分寒冷,未央宫上下都死寂一片。
成襄远迟迟不见徐望朝和裴善渊归来,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几乎要落下泪来。好在下半夜终于听人来报,徐望朝回来了。
成襄远出门看时,差一点没认出对方。
徐望朝浑身是血,说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他步履蹒跚,每挪动一步都十分费劲。
成襄远赶忙找人来给他包扎,望见他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由得泪眼朦胧。
徐望朝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听闻裴善渊尚未归来,怔怔地张了张口,眼中也有了泪光。
“二郎!二郎!”成襄远心口抽痛,不敢再细想下去,泪水在眼眶打转,可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得强忍着泪水,止不住浑身发抖。
风声疏冷,殿外匆匆有军士通禀,屈脱末已兵临北阙。
徐望朝动了动身子,刚刚包扎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成襄远不准他起身,匆匆与诸将登上北阙观望敌情。
敌骑密密麻麻地围在北阙下,铁锈般的血腥气裹挟着寒风,猛烈地扑面而来。
屈脱末望见城楼站了许多人,于是招手命部众将裴善渊押上来,直直地按在泥地里。
日月无光,天地也淡退了颜色。裴善渊满身污浊,明光甲也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然而那身形,城楼上众人都不会错认,一时间悲愤难言。
“这个人,你们认得罢?”屈脱末让人朝城楼喊话,“好一位裴太守啊!挨了我几刀,骨头都要碎了,人居然没死。我本不想绑他的,又怕他逃了,可如今绑了他,流了这么多血,只怕也活不长了。”
裴善渊身形僵硬,仿佛被寒风冻住,一动也不动。若不是勉力抬头向城楼望着,众人当真以为他已经死了。
叱卢密大怒,喝道:“休要在此聒噪,你若是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军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屈脱末哈哈大笑:“一个小小的太守,我也懒得动他。只要你们投降,就饶他一命。”
叱卢密尚未开口,却见裴善渊挺直了脖颈,呼喊道:“将军,不可!”
这一声枯皱如老树,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成襄远心中一颤,赫然对上了对方凛然不屈的目光。
“裴太守……”他难以言语,定定地盯着对方,霎时间红了眼眶。
屈脱末见城楼陷入沉默,只恨裴善渊多嘴,赶忙又让人喊道:“你们若不知好歹,我就杀了他!从凉州到陇东,哪个不知道,我屈脱末可不是吃素的!”
裴善渊艰难地侧转了头颅,大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胡虏,还能有几天好活!早晚要给人千刀万剐,肚破脑流喂了狗……”
屈脱末大怒,上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险些打断了半条命。
裴善渊半晌才缓过劲来,“呸”地吐出口中血沫,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你这暴虐嗜杀的狗杂种,手上沾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你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别忘了祖宗今天说的话!”
他破口大骂,偏生屈脱末听明白七七八八,登时怒不可遏,一把夺过随从的马鞭猛抽起来。
裴善渊仍旧叫骂不止。屈脱末抽得硌手,命人将他的衣甲剥下,扔在雪地里。
天寒地冻,风中又飘起雪花。裴善渊浑身麻木,一朵雪花落下来,在他微微开合的眼眸中破碎。
他张了张嘴,牙关止不住打颤,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屈脱末又狠狠抽了他一鞭,朝城楼喊道:“他人已经快死了!你们的镇国大将军,还不肯出来吗?”
他自围城之日起,从未见过那位众人传闻中的女将,初时还不以为意,如今已兵临未央宫,城楼上依旧不见那人的身影,心中不由得疑窦丛生。
城楼众人不忍见裴善渊受难,恨不能杀出宫去将人抢回,可以他们如今的兵力,贸然出宫无异于羊入虎口,连自身也难以保全。
叱卢密气得攥紧了拳头,喝道:“你这胡狗死到临头,还敢猖狂!镇国大将军统领十万大军,北定徒何,西平陇外,很快就要回来了!”
屈脱末疑惑了一瞬,电光石火之间,脑海中倏忽浮现出徒何乌维的身影,脸一下子白了。
他大抵是被骗了。
他的金城,他的凉州!
“胡狗,胡狗,天杀的胡狗!”屈脱末连声痛骂,徒何乌维这一刀捅得狠,关山迢递,千里之遥,他也只能徒唤奈何了。
雪越下越大,浅浅的一片莹白,厚厚的一层素被,模糊了散落的兜鍪和断刃,覆蔽了干涸的血水和漆黑的灰烬,长安城终日厮杀和混战的痕迹,仿佛通通被大雪掩埋。
裴善渊已经没了气息,屈脱末将人扔在雪地里,望着城楼上戒备森严的守军,眼中的怒火也渐渐熄灭。
他召集诸军,部众却已散布在城中劫掠民户。手下将领也纷纷规劝,待雪停之后再做打算。
屈脱末烦躁地摆了摆手,喝道:“我可等不得!让那帮孙子赶紧滚过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