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楼霜略一思忖,道:“只怕不容易。”
“事虽难,做则必成。”
贺楼霜眸光微动,伸手抚摸着案上的扳指。铜质寒凉,一如殿外秋风萧瑟。
她那时不该惆怅,往后经年,几度秋风,数不尽尘烟渺茫。
而未央宫内明灯下,已是最好的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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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谷第一道鸡鸣响起,嘹亮悠远,迅疾地击碎军中睡梦。
张来锡早有吩咐,今日要及早进城,众将士都不敢耽搁,忙手忙脚地披挂列阵,向长安进发。日上中天时,终于赶到了城下。
成之染闻讯出迎,将张来锡请到未央宫。她与张来锡多年未见,对方比记忆中的模样苍老了三分,然而人依旧声如洪钟,神神秘秘地说要给她个惊喜。
成之染甚是惊奇。梁州那一路人马姗姗来迟,她虽不在意,料想以张来锡的性子,多少会有些惭愧。
眼前张来锡似乎全无顾虑,眉飞色舞地跟她说,昨日抓到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成之染依他所言,唤人将俘虏押到殿中,目光在那十余人中转了转,并未发觉有什么特别之处。
张来锡笑着一一向她指认,被点到的俘虏瑟瑟发抖,果然是宇文氏朝廷有些品阶的臣僚。
他指到最后,殿中只剩下一人身份不明。
成之染笑道:“刺史,这到底是谁?”
张来锡拱手:“他是宇文氏的武卫将军。”
成之染微怔:“贺楼察?”
殿中诸将佐纷纷注目。
那人惊讶于对方知晓他的姓名,越发不敢抬头看一眼,跪伏在地,唯唯称是。
成之染从座中起身,衣甲轻响,佩刀铿锵,待走到近前,贺楼察战栗不已,叩首道:“求将军饶命!”
“抬起头来。”她说道。
贺楼察迟疑不定,终究露出一张惊恐失色的脸。若细细端详,他眉眼之间确乎与贺楼霜有几分相仿,也堪称一副好相貌。可他此时的神情,又使人难以将二人联想起来。
元破寒张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上不可抑制地流露出失望之色。
在他身旁的卢昆鹊和诸位兄长,也纷纷摇头暗叹。
成之染垂眸良久,道:“你也是贺楼氏子孙。”
贺楼察不解其意,慌乱道:“将军!罪臣出身,并非可选!当年七星山之战,罪臣还不到十岁,委实无辜啊!”
成之染冷眼看他,道:“我少时便听闻你曾避难江南,却伙同藩臣作乱,辜负圣恩,叛逃关中。在关中这十余年,时时怂恿宇文盛出关南侵。如今宇文氏败了,你又想趁乱潜逃,如此反复之臣,还敢自称无辜?”
贺楼察脸色更白,大呼道:“罪臣当年为庾慎终所迫,不得已来到关中,庾氏心狠手辣,将军又岂会不知!罪臣在关中,不过是苟且偷生而已,怎敢再生出挑拨之心?定是有小人从中作祟!至于与将军为敌,也是宇文绎强令,罪臣万般无奈啊!恳请将军不计前嫌,放罪臣一条生路!”
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路也是他自己选的,如今却胡乱推脱了。殿中诸将佐皱眉不语,成之染目光沉沉,半晌都没有发话。
贺楼察有些怕了,意图再为自己分辩,可抬头对上她目光,话语顿时卡在喉咙里。
“或许,你想见一个人。”成之染缓缓说道。
她吩咐众人暂且回避,偌大的便殿不多时空寂下来,却令人越发逼仄。
一个窈窕却扶疏的身影由远及近,贺楼察听闻身后轻响,忍不住回头一看。
疏朗天光里,他望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面庞。
“阿妹,救我!”贺楼察大喊,张皇地试图向她靠近。
贺楼霜微微避开,轻轻晃动的裙裾从对方眼前飘过。
贺楼察睁大了眼,他的阿妹立在成之染下首,转过身,面无悲喜地看着他。
“将军!”贺楼察心中一凉,朝成之染喊道,“她是宇文绎亲封的女侍中,也是我一母同胞的阿妹,请将军一视同仁,莫要厚此薄彼啊!”
成之染沉默不语,冷眼旁观。
“贺楼察,”贺楼霜缓缓开口,平静的声息毫无波澜,“你以为世人皆似你一般寡廉鲜耻、认贼作父?宇文盛落个不计前嫌仁君圣主的名声,你可对得起父祖?”
“阿霜,我有苦衷啊!”贺楼察分辩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宇文盛阴狠狡诈,倘若我不顺承他心意,他恨不得杀我而后快!况且你……阿霜,你如今来指责我,可你与宇文绎之间,难道是清白的吗?”
成之染眸光一凛,贺楼霜却似乎不为所动,淡淡道:“自从乾宁二年回到关中,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毁掉宇文氏的一切。可是你呢?你在宇文盛朝中十六年,可曾想过向他这罪魁祸首复仇?”
贺楼察被问得哑口无言。荣华富贵,高官厚禄,让他无论如何也回答不出。半晌,他红着眼眶道:“阿霜,当年是我的过错,我不该抛下你不管。你若恨我——”
“恨你?”贺楼霜打断了他,冷声道,“贺楼察,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