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桥看得一晃神,耳畔的告饶之声也渐渐止息。
俘虏们陆陆续续抬头看着那将军,似乎惊疑又惶遽不止。
桓不识命人从俘虏中揪出数名军将,押送上前向成之染答话。
成之染细细问起潼关守军情形,那数名俘虏汉话都寻常,磕磕绊绊地回答,仔细觑着她神色,生怕触怒了对方惹来杀身之祸。
宇文拔陵病退黑沙城,出战之事大都由卫将军屠各段师统领,个中情形,倒是与先前斥候探报相符。
她轻轻一笑,明秀如霞的面容越发神采奕奕,落在被俘的军将眼中,铮铮然好似杀气袭来。
数人紧张得大气不敢喘,成之染也不多言,带他们在营地中巡游一番,指着大军积贮的粮草,道:“你们大将军不敢与我对战,日夜盼着我断粮,可惜让他失望了。我军兵精粮足,还要好好跟他较量一番。惟愿大将军多活些时日,免得我入关之时见不到他前来请降。”
被俘的军将听明白了,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不敢搭话。
成之染命人将数千俘虏一并押送到营垒外,众俘虏见诸军刀剑林立,登时又吓得顿首垂涕,告饶不止。
为首的军将也匍匐在地,惊恐道:“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与将军对阵实属无奈,望将军饶命!”
“肃静!”桓不识大喝一声,喧杂的声响才渐渐停歇。
成之染笑着上前,道:“王师北伐,解民倒悬,从不会滥杀无辜,更无意伤你等性命。你们都回去,找你们大将军去罢!”
军士将她的命令高呼一遍,刀光闪过,绳索已被斩断。俘虏这才知她所言不虚,慌忙拜谢,趁着她反悔之前,争先恐后地逃走了。
成之染将那几名军将留下,见对方神情惊惧,于是笑了笑,道:“诸位莫慌,我还有厚礼送给大将军,烦请诸位捎带一番。”
军士将几个木匣送来。那几名军将猜到其中物事,登时大惊失色,又不敢违逆对方,于是收下了,感激涕零地赶回潼关复命。
潼关守军在城头望见残兵败将仓皇归来,不敢轻易将人放进来,赶忙快马加鞭去黑沙城请示宇文拔陵。
然而使者并未见到宇文拔陵,接见他的是卫将军屠各段师。
屠各段师先前率军偷袭南军粮船失败,黯然回到黑沙城向宇文拔陵请罪。宇文拔陵病卧高榻,连呼了几声“屠各段师”,掩面不语,隐约只听闻哽咽之声。
屠各段师在府中等着他发落,不曾想尚未等到宇文拔陵开口,却等到潼关来报。
他沉吟良久,道:“放他们进来。”
使者不敢多问,领命而去。
屠各段师不知如何向宇文拔陵禀报,次日潼关又传来音讯,有几名被俘放还的军将求见。
一不做二不休,宇文拔陵既然无法处理军务,屠各段师索性在前堂接见了他们。
数人痛陈那一战惨败行迹,哭号震天,又将成之染嘱托的木匣呈上。
听闻成之染之名,屠各段师不由得咬牙切齿,见被俘军将描述那人形态,更气不打一处来。
恨只恨将军年少,女子才高。怎么偏偏成肃生了这么个好女儿,若是长安的那位陛下能有她半分好处,又岂会内忧外患丧乱至此。
他心烦意乱,打开其中一个木匣,登时愣住了。
那是领军将军的头颅。
余下那几个木匣,他不必打开,也已能猜到。然而他仍不死心,一一打开来看,俱是随他出战的大将血迹干涸的头颅。
他年近半百,随先主宇文盛出生入死,早已看惯了悲欢离合。面前的头颅依旧刺痛了他的双眼,死于乱军之中的国之大将,无一不昭示着他这主帅的无能。
被俘的军将见屠各段师泫然不语,也不敢吭声,耳畔却依稀传来鞋履曳地之声。
众人忍不住循声望去,白发苍苍的宇文拔陵病骨嶙峋,被侍从搀扶着,缓慢地从屏风之后转来。
“殿下!”屠各段师赫然一惊,赶忙上前搀扶他。
宇文拔陵任由他搭手,脚下却不停,步履艰难地移到几案之侧,目光被那些血污的头颅紧紧攫住。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悲切的颤响,犹如深秋时节吞没于荒芜的枯叶。
屠各段师劝道:“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宇文拔陵陡然扑倒在案上,止不住嚎啕哽咽。
堂中数人亦涕泗横流,一时间悲声弥漫。
屠各段师拭去眼角泪痕,正要再劝慰几句,宇文拔陵却挣扎着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望着他,问道:“贺楼骞兵败身死之时,也是如此么?”
屠各段师怔然无语,半晌道:“殿下珍重贵体,来日方长!”
宇文拔陵摇头不语,费力地捂着胸口,瘦弱的身躯猛然一抖,汩汩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
零星血迹落在匣中头颅上,那鲜血渗入血污,渐渐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