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太极殿。
周主宇文绎端坐于巍巍高台,望着殿中争论不休的朝臣,一时竟有些出神。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气息,他不喜欢这味道,可他已故的父亲素来如此安排,朝中纷扰,他也无心去变动这些琐事。
朝臣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沉甸甸的期待,这莫名所以的期待或许也并非因他而起,只是他正处在御座之上罢了。
他学着汉人的礼仪正襟危坐,膝下厚重的御座,以千年古木雕琢而成,其上盘踞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目圆睁,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龙鳞细腻,在幽幽日光下闪烁着含蓄而不失威严的金光。御座之侧的扶手,冰凉而坚实,透过掌心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那是无数先辈帝王留下的印记,是无数臣民仰望的威严。
宇文绎并不觉得舒适,无论这跪坐的姿势,还是他肩上的重担,都令他惶遽不安。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
是他父亲去世吗?也不尽然,他父亲去世之前,徒何乌维就已经步步紧逼了。
可是为何偏偏让他对付这一切?当年威震关中四境宾服的时候,这御座之上的人为何不是他?
更何况如今,除了那个难缠的徒何乌维,连弹丸之地的凉州酋帅屈脱末,都胆敢挥兵犯境,进逼陇外了。自夏至秋,两下里征战不休,他手下损兵折将,实在是令人恼火。徒何乌维自然也不会隔岸观火,而是乘隙出击,将这滩浑水搅得更浑。
秦州,雍州,天水,安定,周师接连败绩,死伤惨重,徒何乌维挥师南下,一度屯兵长安城外不足三百里。
他日夜煎熬,诸军奔袭奋战,好在夺回了安定城。此外种种,他已无心思量了。
到底落得如今这局面。
宇文绎暗自懊恼,赫然起身离座,拂袖而去。殿中群臣正争辩不休,见状大惊,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再作声。
冯翊王宇文拔陵赶忙追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宇文绎后面,却见他一路疾行步入便殿,扬手便喝令宫人闭门。
宇文拔陵高呼:“陛下!”
“叔父!”宇文绎似是极为沉痛,以手加额,良久叹息道,“改日再议罢。”
“魏兵已过许昌城,陛下一刻也等不得了啊!”宇文拔陵一声大喊,让宇文绎惊出一身冷汗。
他僵硬地回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你说什么?”
“魏兵,已过许昌城!”宇文拔陵拱手陈词,“安定孤悬于雍州,四下被徒何氏包围,长安已回天无力。臣请将安定镇户徙于京畿,可得精兵十万,护卫根本,才不至于亡国。否则南蛮攻豫州,徒何攻安定,腹背受敌,为之奈何!”
宇文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缓缓步入殿内,徘徊许久,道:“河南王守洛阳,新平王守安定,奈何厚此薄彼?”
新平王宇文纥是他的同祖兄弟,宇文盛在时,对这个侄子恩宠有加,竟是比亲生儿子还要恩厚,如此便弃了安定,宇文纥怕是不答应。
宇文拔陵简直要痛心疾首:“陛下所归,才是帝业之基。拱卫长安,本就是诸王职责所在。陛下传令新平王,新平王岂会不从?”
宇文绎不肯,二人争执间,风吹帘栊,金铃震响,自殿中缓缓走出一人,向二人款款一礼,道:“陛下,殿下,家国之事,何必如此?”
宇文拔陵认出这人是宇文绎的宫官,即位后屡屡加封的女侍中贺楼霜。对于贺楼氏女子,他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不过她身居其位,掌丞天子,大半年以来恪尽职守,从没给过他挑错的机会。
不看僧面看佛面,宇文拔陵耐着性子,道:“侍中有何高见?”
“称不上高见,不过是一些浅薄心思,”贺楼霜神情郑重,不慌不忙道,“新平王镇守岭北多年,在北地威名赫赫,徒何氏多所忌惮。安定镇户与徒何氏结下深仇,也自会死守安定。安定不破,徒何乌维岂敢孤军深入京畿?可弃了安定,只怕敌寇来日便兵临长安。如今关中兵马尚且足以与魏军对阵,何必平白削损了安定?”
宇文绎深以为然,面色也平和了许多。
她话中之意,宇文拔陵自然明白,可寄希望于旁人,他实在难以放心。
殿中更无他人,宇文拔陵谨慎道:“昔日新平王多与庶人绍友爱,当初庶人绍作乱,新平王难得对陛下忠心耿耿,并不与庶人绍同谋。不过自陛下登极以来,却从未对其恩义有所嘉赏。新平王如今境地孤危,而麾下人马盛壮,倘若他心有不平,挥师数万谋取长安,陛下又如何能抵挡?”
宇文绎沉吟:“依叔父之见……”
“不如将其召回长安,另择良将戍守安定。”
宇文绎犹豫不决,贺楼霜似是一笑,对宇文拔陵道:“殿下,如今北境正是用兵之时,临阵换将,岂非动摇人心?况且新平王何等聪慧,岂会猜不到朝廷此举意图?他如今是否有不臣之心尚未可知,可一旦征召,其人必反。”
人心易变,到底经不起风浪。
宇文拔陵叹息无言,徐徐走到殿门前。深秋时节的天际极其高远,他瞩目良久,竟不知苍茫天幕下这座长安城,究竟还能有几分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