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得讶异,军中人马似乎并没有这许多,为何看起来却仿佛绵延。
“是那些旗幡,”成之染目不斜视,指着远处道,“所谓疑兵之策,真真假假,惑人耳目。至于许昌城头看到了,如何抉择,就留给守将斟酌去罢。”
桓不识了然,这些天间或有敌兵探马在周遭盘桓,成之染从不曾派人驱离,如今看来,是故意向许昌做一番姿态。
他心中迟疑,对成之染道:“节下以攻心为上,可若是守将不怕,该如何是好?”
“他可以不怕,可是手下那些人,未必便会听他的,”成之染略一沉吟,忽而笑了笑,望着愁云惨淡的漆黑天幕,道,“月黑风高日,杀人放火天。桓将军,等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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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郡守府灯火通明,奉洛阳之命前来督军的宗室宇文协已数日不曾好生歇息,一脸苦闷地坐在堂中,对着越来越短的灯烛发愁。
太守府上下也好不到哪里去,南军兵临城下,注定是一场恶战。太守冯世勣迟疑许久,硬着头皮向宇文协禀报:“白日里抓到了城中细作,南军有大批援军在后,将以奇巧攻具攻城的谣言,就是这些人蓄意散播的。”
人虽抓到了,宇文协却没几分喜色,这些谣言已如同野火般在城中蔓延,满城上下人心惶惶,他虽知是计,也难掩心中不安。
“城外那些人待了许多天,丝毫没有攻城的迹象,你说,他在等什么?”宇文协琢磨不透,于是将疑问抛给冯世勣。
冯世勣默然。这几日他登上许昌城楼眺望,见远道而来的南军人马盛壮,若换做是他,当下便要与城中一决胜负。
可南军没有。
宇文协初时也以为是南军将领怯懦,可那位业已投降的徐州刺史宇文弘传檄远近,明明白白地昭告诸郡,挥师前来的乃是南朝镇国大将军,那位曾孤军平蜀的骁勇悍将。
若对方此时踟蹰,岂不是将要到来之人,兵威权势更胜之一筹?
宇文协吓出了一身冷汗,懊恼地伏案捶挞。千难万难,许多事情,怎么就被他碰上了呢?
冯世勣勉强安慰道:“明日再观望一番,倘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如……向豫州请援罢!”
豫州刺史宇文纵屯兵驻守洛阳城,与平常宗室不同,宇文纵是先主宇文盛第四子,当今周主的同母兄弟,金尊玉贵的河南王。他手下精兵良将众多,眼见许昌危殆,总不会坐视不管。
饶是此举容易被宇文纵看轻,宇文协也无计可施,只得重重地点头:“再等一日,断不能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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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风平浪静。冯世勣登上城头,又望见那个其貌不扬的军将,带着手下数百骑高头大马,在城外浅滩戏水。
那马匹并不像是江南的马种,他早已狐疑多日,百思不得其解。秋风猎猎,胡马嘶鸣,刹那间仿佛让他回到十多年前的纷争,不知怎的想起了那位固守洛阳城的河南太守裴和靖。
那人当年在宇文氏兵锋之下婴城固守百余日,始终没有等到金陵的救兵。城破之日,大约也是如今这时节。自那以后,淮汉以北,诸城多请降于周。当年金陵那位琅邪王,大抵对此也不甚在意罢。
黄土枯骨,可曾有悔?
然而冯世勣显然没有太多闲情为逝者缅怀,如今这兵锋所指,是他脚下的许昌城。忧心忡忡熬过这一日,他反而愈加不安。夜幕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城中上下喘不过气来。
天幕间凄凄恻恻的几颗星子,单薄得仿佛即将被黑暗吞噬,新月的光芒苍白无力,寥寥几缕勉强勾勒出城墙的轮廓。
入夜之后的秋风已有些刺骨,裹挟着无尽寒意在城头穿梭。冯世勣拢紧了衣袍,才走下城楼,便听得沉重的号角响起,旋即是望哨大喊:“有敌情!敌兵攻城了!”
冯世勣冲上了城头,城中守将随后呼啦啦赶到,众人站在城墙上,身影混杂在一起,斑驳而扭曲。
宇文协铠甲在身,被汗水与恐惧浸湿,泛着油腻而黯淡的光。他双眼深陷,布满血丝,望着敌军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虽还没忘记如何发号施令,可声音中夹杂着明显的犹豫不定,让守城军士听后也不禁心生疑虑。
冯世勣环顾四周,登时被同样恐惧而迷茫的眼神包围。他感到自己仿佛被孤立在一个无底深渊,四周都是冰冷的石壁,无处可逃。他试图从军士身上寻找一丝安慰,但只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绝望与无助。
裴和靖当年,也是如此吗?
城外煌煌大纛下,年轻的主帅披甲执锐,立于阵前,下令诸军集结攻城。战鼓声,号角声,呐喊声交织一片,火把被风吹得狂舞,冯世勣险些晕倒在地。
许昌城南激战正酣,一军人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城北。徐崇朝玄甲在身,率将士衔枚疾走。与他同行的荀敬德,对许昌周边形势熟稔于心,轻车熟路地穿梭于林间小道之中,避开了敌军哨兵的视线,借着夜色来到许昌城北门下。
北门守军大都被临时调遣到城南,城头上灯火零星,隐约有人影走动。
荀敬德朝徐崇朝点了点头,扬手将飞钩掷出,啪嗒一声搭在城墙上。他手下部曲个个都身手敏捷,齐齐用绳索攀上城墙。
城头守军大惊失色,尚不及反抗便被一一制服。城门在夜色中缓缓开启,徐崇朝率军杀入许昌城。
凄寒的角声飘荡在城中,成之染勒马止步,细细辨别出北门得手的信号,望向城头的目光多了几分嘲讽。
“城上守将听着,许昌城已破,此时不投降,要我将尔等项上人头挂到城门吗?”
宇文协听闻这喊声,不由得大吃一惊,回首却见城中早已乱成了一团。不知何处而来的南军犹如天降,杀得城内守军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他见势不妙,跌跌撞撞地奔下城楼,正要骑马出城逃命,一柄长刀却横在眼前。
持刀之人黑衣玄甲,目光如炬,面若寒霜,刀锋冷冽,宇文协双腿发软,登时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