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绯袍中年闻言,放下了手中书册,缓缓走到城墙边,朝这边望了一眼,反问道:“来者何人?”
“魏将,成之染。”
那人打量她一番,道:“年轻人,你家太尉在哪儿?”
成之染拽了拽缰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便是宇文弘在此,也不配如此对我说话。我军远道而来,既不见奉印出城投降,也不见箪食壶浆以待王师。如此空城相待,是何道理!”
那人神色变了变,脸上却并无愠怒之色,在城头伫立良久,才答道:“我乃南顿太守褚项之,闻将军挥师北上,兵临城下,殊为震恐。南顿何罪,竟劳王师远出,兵锋相迫?”
“让你家刺史出来答话!”成之染紧盯着对方神色,风卷大旗,扑动他脸上日影斑驳。
褚项之站在城头,忽而望见城南荒林间鸟雀扰动,隐约可见几处不易察觉的烟尘,登时心下一沉,不知这究竟是伏兵待命,还是大军到来。
成之染目光如炬,盯得他心里发慌。他勉强赔笑道:“宇文刺史如今抱恙,虽有意拜见阁下,实在是力不从心。阁下倘若不弃,不如到城中一聚,下官定当好生款待。”
“褚项之,你好大的胆!”成之染喝道,“我奉天子之命为太尉前锋开道,到你南顿城下,竟如此轻慢,哪里有奉迎王师的诚意?你若是一味敷衍,拖延到太尉亲临,他怕是要责备我督军不利了!”
“下官并无此意!”褚项之纠结不已,连连解释道,“将军北上,吊民伐罪,正在今日。下官为汉官守,心中自然感悦不已。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成之染打断了他,道,“你胆敢故弄玄虚,戏弄王师,如今这般狐疑,难不成是等着城外伏兵到来,要内外夹击,置我于死地吗?”
成之染本是一诈,不料褚项之登时大惊失色,冷汗沿着额头流下,旋即被凉风吹散。城下的年轻将领仰首而望,目光却似有千钧之重,他全然没有居高临下的威风,仿佛被对方决然果毅的杀机拉下城头。
“将军误会小臣了!”城头突然钻出个肥硕绯袍,挤在褚项之身旁高呼道,“小臣对王师绝无不敬之意!快来人,还不快出城迎接贵客!”
不及成之染细看,那身影旋即退下,不多时出现在城门中。
日色苍茫,南顿城门犹如巨兽之口,释放出一股压抑已久的沉闷气息。那绯袍官员脚下踉跄,与众多神色慌张的随从一道,如同被洪流裹挟的浮萍,浩浩荡荡地涌出城外。
成之染略略扫过,其中既有低眉顺眼的新贵面如土色,又有须发皆白的旧吏步履蹒跚,两旁众多士卒和仆役,或肩扛旗帜,或手捧印绶,显得既匆忙又慌乱。旗帜低垂,鼓乐无声,只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偶尔传来的抽泣声,打破城门外异常沉闷的氛围。
为首的绯袍官员穿的体面,官服在凉风中轻轻摇曳,却再也无法衬托出往日的威风,那形制分明与江南相仿,如今反而更像是丧服一般。
他犹犹豫豫地走到成之染马前,到底不敢抬头仰视这将军的神情。众人亦停下脚步,稀稀拉拉地跪倒在地。
成之染一动不动,冷声道:“来者何人?”
那绯袍官员头颅低垂,声音也有些磕绊:“小臣徐州刺史、宇文弘。”
“宇文弘……”成之染一字一顿,见马前这人觳觫不已,顿觉无趣,只问道,“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宇文弘双手高举过头,颤颤巍巍地献上刺史印绶,道,“小臣率徐州军府将佐诚心出降,望将军网开一面,放满城百姓一条生路啊!”
成之染端坐于马上,身后是严阵以待的铁甲洪流,他们望着这一幕,有的面露嘲讽,有的则沉默不语。
“王师北伐,吊民伐罪,自不会滥杀无辜。”成之染一声令下,数名军士上前接过印玺,宇文弘大着胆子悄悄抬头,正对上成之染冷峻审视的目光,吓得一哆嗦,将头埋得更低了。
成之染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她缓缓抽出腰间长刀,听闻那铮然金铁之声,跪伏在地的降臣都不由得一颤。
成之染持刀向城头一指,中兵参军桓不为会意,当即率一军人马先行入城,占据城墙上下及城防要地。
眼见得城头改换了魏军旗帜,成之染这才轻咳一声,对宇文弘道:“使君客气了,快快请起。”
宇文弘跪地良久,又惊又惧,心如擂鼓,周身早已僵住了,如今想动也动弹不得。
石阿牛上前将他一手拽起,费了好大的力气。宇文弘满脸赔笑,哆哆嗦嗦地生怕说错了话。
诸军心中仍机警,被宇文弘请到城中,仍一脸戒备。宇文弘在城头听到成之染与褚项之的对话,一时间后怕不已,反反复复地向成之染解释,他并非有意戏弄,只是听闻王师到来,心中忐忑而失了礼节。
成之染不至于与他计较,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道:“使君爱民如子,深明大义,正是河南诸君之楷模,万不可妄自菲薄。”
宇文弘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点头称是。
“今日褚太守曾说使君抱恙,想来秋日寒凉,不能怠慢了。使君只管在城中静养,外间纷扰自不必挂心。唯有一事仍需叨扰。”
宇文弘忙道:“将军若有吩咐,小臣万死不辞。”
“使君忠心体国,不如给河南诸郡守写封信罢,”成之染微笑看他,“生民多艰,身处乱世,有的是情非得已。若河南诸郡官守都能如使君一般,岂不是社稷之幸,百姓之幸!”
投降都已经投降了,劝别人投降又有什么难处?宇文弘当即一口应下,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辱命。
成之染向岑汝生示意,这劝降书如何来写,便交给他来把关。
诸军在南顿城中安顿下来,军令严明,与百姓秋毫无犯。成之染择机又将太守褚项之请到中军,对方虽惊诧,言谈举止倒也拿得上台面,至少比那位宇文刺史更像一位守土之官。
褚项之出身河南褚氏,亦是百年间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只不过仕宦于战乱之地,南强则归于南,北强则归于北,如同蒲苇般摇荡其间,堪堪在两国交锋中安身立足。
成之染问他:“那日在城头,使君吟咏古人之作,音声慷慨,情动于中,令在下闻之恻然。不知阁下有何愁思,竟至于此?”
那日在城头相隔甚远,褚项之只看出这主帅颇为年少,如今业已知晓她竟是女子之身,更惊骇不已,想到南境依稀听闻的太平侯传言,自不敢再对眼前这人等闲视之。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日若早知太平侯亲临,他也不必与宇文弘故弄玄虚,做那些螳臂当车的无谓之举。
如今见成之染发问,褚项之更是惭愧,叹息道:“太平侯有所不知,下官累世为汉家高门,不得已委身臣事于胡虏,卑辱先祖,为世人所笑,心中亦不平。只是那宇文先主,多少也是个雄才大略的人物,这些年边关稍稍安定,百姓也得以休养生息。然而如今在长安那位,较之其父,相去甚远,这伪朝内忧外患,边城也危如累卵,下官身负守土之责,内中煎熬,日甚一日。幸而太平侯到此,下官如今,算是解脱了。”
成之染略一沉吟:“阁下所说的,可是周主宇文绎?”
褚项之颔首:“下官不曾到关中,不过这些年,却也听说了许多。宇文绎虽是宇文盛长子,因资质平庸,迟迟没有被立为储君。后来即便是做了储君,却是被几个兄弟踩在脚底,过了许多年窝囊日子。年初宇文盛病逝,传言中亦有一番动荡,宇文绎杀了兄弟,这才站稳了脚跟。”
他滔滔不绝,见成之染沉思不语,生怕她不信,又道:“那宇文刺史乃是伪朝宗室,原本在关中,只因宇文盛诸子争立,他受了牵连,才被发配到这边地。我看宇文氏朝廷,如今也该到头了!”
他所言之事,成之染亦有耳闻。宫禁秘事传到边郡来,继位的储君也饱受非议,如此看来,关中的威望已大不如前。对王师北伐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利好。
果然,诸军驻守于南顿城数日,接连收到四方郡县投诚的音讯。自颖水溯流而上,旧日梁郡、汝南、颍川诸郡屯守望风款附,兵锋未到而献城投降。
旗开得胜,倒也是喜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