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正要离开时,刚巧遇到元破寒和岑汝生打马而来。元破寒滚鞍落马,又惊又喜道:“女郎近来可还好?”
他身为外男,到底不便于打探成肃家宅之事,听闻他父女之间抵牾,本想为成之染开脱几句,没想到成肃甚是忌讳此事,听出他话里苗头,便不许再说下去。
元破寒闷闷不乐,着实担心了数日,今日乍见成之染出外,心里总算有了底。
他急切地问这问那,连岑汝生都笑骂他聒噪。然而他目光中牵挂之意,却委实真挚,成之染心头一热,这番絮语落在耳中更显得亲切。
她不由得笑起来。
元破寒一愣,他许久不曾见到对方恣意招展的笑容,日光清冷,洒在她身上却光芒万丈。
半晌,元破寒结结巴巴道:“方才出门去,看到淮水边梅花开了,女郎可要去瞧瞧?”
成之染欣然应允,数人当即纵马出了东府城。秦淮两岸平林漠漠,瓦舍依依,青葱草木较之往日失却了几分光彩,市井人家的繁华热闹仍分毫不减。
寒风自颊边刮过,哒哒马蹄声飘逝在云水之间,天高地广,风物无边,成之染胸口灌满了冷气,身上却出了一层汗,兜马在街头四顾回首,心中残存的郁郁之气,也仿佛随风而散了。
————
秦淮两岸的梅花凌寒独立,迤逦数里,红白交错,迎风飘动,冷香幽远。众人在一处角亭下马,从亭中望去,粼粼碧波间荡漾着满树梅花,仿佛薄雪与烈火交融,生出令人惊诧的绮丽。
成之染长年征战在外,还是第一次到秦淮水畔观赏这番美景,叹赏之余,心下又平添了几分感慨。
元破寒到近前攀折了一枝白梅,笑意盈盈地送给成之染。成之染接过,隐隐有冷香扑鼻。
仕女簪花,本是极风雅的事。可惜那花朵颇为娇嫩,她戎装在身,并不相衬。
她踌躇之际,目光忽瞥见梅树间簌簌闪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不远处有位年轻女子走来,依稀见风姿款款,看不清眉眼。
那女子披着天青色斗篷,待离得近了,方看到帽檐下净透如玉的侧颜,只是她目光落在枝上梢头,并未朝这边多看一眼。
她甫一出现,便聚拢了众人的目光。成之染把手中梅枝一晃,笑道:“寒梅高洁,合该配这样的美人。”
只是那美人空灵如玉,身旁却跟了个年轻后生,意态殷勤地絮絮不止。两名小丫鬟似乎在跟他争执着什么,那后生却不理睬,缠着她们的主子说个不停。
那女子恍若未闻,走得离众人稍近些,成之染听到丫鬟斥责那后生:“堂堂汝南袁氏的郎君,哪有光天化日如此纠缠的道理?”
那女子才发觉亭中有人,蓦然间侧首望来,美目流转,浅浅从众人身上扫过,竟如一泓秋水般平静。
成之染对上她的目光,不由得一笑。
那女子目光微顿,复又打量她一眼。那郎君见众人窄衣挂刀,眉目间刚武之气盛重,免不得生出怯意,却又轻蔑道:“是几个军中莽汉,九娘子,快走罢。”
那女子一动不动,依旧盯着成之染。
于闺中女子而言,这未免有些失礼。成之染倚柱而立,手中仍拿着那梅枝,问那女子道:“小娘子,我们认识吗?”
她并未刻意掩饰容貌和声音,眼见得数人齐刷刷看着她,神色颇有些古怪。
那女子倒是面不改色,道:“许是从前见过罢。”
她音色泠然,又不失沉静,果然如人品一般清绝。
成之染笑着上前,施施然将那郎君隔开,打量他华服珠履,摇头道:“郎君,这位小娘子似乎与你并没有什么话可说。”
那郎君有一丝恼怒:“要你管?”
成之染也不生气,悠悠道:“良辰美景,何必来扰人清静?”
“你一介武夫懂得什么?”那郎君瞥了她一眼,傲然道,“风花雪月,与人共赏,方有意趣。”
成之染微微一笑:“如今她已有人共赏,你可以走了。”
那郎君气道:“这是哪门子道理,凭什么!”
成之染拿梅枝一点,道:“就凭我人多势众。”
那郎君一愣,这才发觉亭中众人都已经聚拢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跟从的小厮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不由得头皮发麻,又不肯在丽姝面前输了气势,不满道:“你还要仗势欺人不成?”
成之染颔首:“我就是要仗势欺人。”
“你、你——”那郎君从未见过这等无赖之人,支吾了半天,见众寡不敌,九娘子已转身观赏枝头寒梅,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疏离。
他脸上挂不住,随口应付了几句,扭头便走了。
成之染不由得笑出声。元破寒笑道:“女郎也真是,看把人吓得。”
“我又不曾打他骂他,是他自己胆子小罢了。”成之染啧了一声,眼前忽然探过来一枝红梅,胭脂般浓重的一点。
那女子手执梅枝,启唇道:“权当谢过阁下解围。”
成之染接过,笑了笑,道:“也就是小娘子性情柔善,若换作是我,早就一棍子打跑了。”
那女子一笑,目光落在她腰间金错刀柄上,想想那情形,确乎是对方能做出来的事。她正要开口说什么,花枝外乍然传来阵阵马蹄声。
成之染凝眉一望,不远处跑过来一名小厮,气喘吁吁地交给她一封信。她飞快地拆开一看,眸中登时一亮。
众人虽好奇,却无一人凑上前观望,那女子看在眼中,悄无声息地拢了拢斗篷。
成之染还记得向她告辞,一行人飞身上马,转眼间消失在视野中。
两名丫鬟见主人久久伫立,忍不住唤了一声。
那女子回神,侧首望着枝头寒梅,缓缓道:“梅梢春信,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