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诣又絮絮交代了许久,仿佛是累了,闭上眼睛便又睡着了。月上中天,清辉无限,正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他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
成之染安排人马护送柳元宝,先行送灵柩回京。大军随后启程,两岸青山失色,唯余草木峥嵘。
明明走的是回家的路,她心中却如冷水浸透,一步一步寒凉刺骨。
大军路过江陵时,秋意正浓。会稽王备下宴席,以庆贺大军收复蜀地。成之染婉拒了他的好意,更无心在此逗留。
会稽王执意相送,望着江上旌旗招展的雄武水师,目光又落在成之染身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临别之际,他眸光微动,对成之染道:“前些日子金陵有消息过来,一喜一忧,中郎将先听哪个?”
成之染不假思索:“愿闻喜事。”
“朝廷传令四方,天下所在土断,省并流寓郡县。”
看来年初成肃回京后,此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下去。为朝廷增利,确实是好事。
成之染问道:“忧又是为何?”
会稽王叹息:“崔豫州去世。”
成之染目光一顿,良久都默然不语。
崔甘泉,终究是死了。
会稽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中郎将?”
成之染垂眸,向对方恭敬一礼,道:“人生无常,殿下保重。”
她回首望了眼雄阔的江陵城,发令道:“启程。”
此行路过江陵,宗寄罗本以为能见到宗棠齐,没想到他已被召回金陵,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
金陵啊……
她望着滔滔江水,一时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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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亦曾想过,伐蜀凯旋时,金陵会是怎样的光景。然而当真从船上遥遥一望,还是不由得心旌摇曳。
劳歌渡口,成肃率领东府将佐相迎,与他一道的,还有朝中文武要员,朱紫冠盖,浩荡威武。
旌旗猎猎,战鼓震天。众将士迤逦登岸,成之染骑着高头大马,秋日暖阳洒在雪亮银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回眸一望,得胜归来的将士铁甲森然,气势如虹,人人洋溢着喜色。
这样欢庆的日子,如何能不喜?
耳边成肃似乎在说些什么,言语中难掩欣悦和赞许,随行官佐更不吝赞美之词。
成之染侧首,目光所及之处,道旁列队相迎的军士,街头翘首相望的百姓,如花团锦簇,欢呼声此起彼伏。
他们兴奋而好奇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将人打量着。
她不由得一笑,不知这笑意落入谁的眼底,多少年以后,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前代风云过往里,长街马上少年郎。
从劳歌渡到东府城,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
尘埃落定,喧嚣散尽,成之染犹自出神,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成肃看着她,那目光深沉而复杂,眉宇间洋溢的是不尽欣慰。
“狸奴啊……”
她恍然置身于内堂,一大家子齐齐围坐着,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她一一拜见了祖母温老夫人和两位叔母,离京前尚在襁褓之中的八郎治远,如今已经能新奇地喊她阿姊。家中又添了人丁,小一些的阿弟阿妹,她快要认不清了。
蜀中千里山川渐远,成之染突然笑了笑,原来她真的回来了。
温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皱纹一朵朵挤在一起,仿佛在凛凛冬日开出花来。
“狸奴,我的好孙儿……”温老夫人瞅着她,感慨道,“离家这么久,吃了不少苦罢?看这小脸又瘦了……”
成之染听着老人家絮絮叨叨,胸中回荡着一股暖意,她又认认真真看过这一大家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成襄远挤到前头,道:“祖母,我阿姊可厉害了,这一路上有好多故事!”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引得众人一阵阵惊叹。
成之染笑而不语,侧首迎上宗纫秋专注的目光。那目光中有赞许之意,又夹杂着歆羡之情,眼眸深处,却是难言的哀惋和欣慰。
她自成誉病归后便移居府中,向来是深居简出,平日里不见喜色。如今大仇得报,失地也已收复,也算了却了至深至重的一桩心事。
宗棠齐返回金陵以后,兜兜转转,又出任右卫将军,一切仿佛又回到起点。但宗纫秋明白,有些事已悄然发生转机。
她只是望着成之染,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